近在咫尺的裴瑟眼底全是血丝,冰凉狠戾之外,几乎有恨意。傅琅怔怔看着,须臾不离,觉得该哭,可是眼睛又**又涩,挤不出一滴眼泪。
裴瑟继续恶狠狠地盯了她半晌,握着椅背的指关节用力得发出青白,起了微微的痉挛。傅琅突然抬起手来,不知是要做什么。裴瑟猛然闪身站了起来,后腰磕在桌沿,桌子一晃,带倒了满桌子的书,书章沉重,一本一本滑下,推倒笔架笔山笔洗又落下地来,满桌杂物噼里啪啦掉了一地。她没有半分停顿,转身就出了门。
裴瑟这一走之后便没有再回过沧浪台,平阳的雨也断断续续没有停过。
傅琅有一次听到乌兰问丁觉:“公子这两天住在哪里?”
丁觉道:“公子有很多府邸的,你别操心了。”
乌兰端出来煎好的药给傅琅,傅琅嫌苦,一口一口喝得慢吞吞,乌兰就在她身边坐下了。屋檐挡着雨,坐在廊下看着雨滴连成线落下。厨子又在一边剥莲子,剥出来的莲蓬和莲子壳堆成一座小山。下雨天花匠也没活**,时不时搭手把那座小山扶一扶。
花匠道:“这雨下得没完,邪门了。那些花都要烂根了,不知道能不能活。”
厨子道:“活不活的,看运气吧。傅姑娘,晚上想吃点什么?”
傅琅懒洋洋的,“什么都行。”
乌兰想起来什么,伸手把她袖子挽起来。她手臂上碎瓷片扎的伤口已经快要愈合了,留着个小小的洞,被粉红色新肉渐渐填满。乌兰又涂了点药膏上去,“这个看着也不会留疤,真好。”
傅琅随便看了一眼,点了点头,也说:“真好。”
裴瑟再也不想见到她了。来去无痕迹,春梦了无痕,真好。一般人做了什么坏事,哪怕平日里嘴巴坏又爱占人便宜,不大讨人喜欢的,万一生了病,周围人也会心软,那就待她好一点。厨子花匠乌兰和丁觉都待她太好了,可裴瑟不会再原谅她,“长豫”这个名字这个人,是她最大最不可触碰的逆鳞。
花匠接过去药膏:“这是宫里那个什么膏吗?闻着就厉害。”
乌兰见她把药喝完了,伸手要拿药碗。傅琅没松手,突然问道:“那年,是什么样的?”乌兰人不聪明,却听懂了她问的是什么,咬了咬嘴唇:“姑娘问什么?”
傅琅清清楚楚地说出来:“十年前,她是什么样的?”
厨子连莲子都不剥了,长长地叹了口气。花匠踢了他一脚:“你叹什么气!”
厨子便推开那座小山,讲了起来。
那年战败割地后,齐国乱成一锅粥,边境仍然是不安生,又有蛮人侵犯,又有陈国施威。边境的将士上书求齐王增兵守边,国内也渐渐有世家势力起来,渐成一方豪雄。再加上三公子被陈国扣了之后,王后把自己的封地都圈了起来,在东山宗祠闭门不出。内外交困之下,齐王被逼得无奈时,终于是病倒了。
王后有意摄政,暗中操作,大寒这天,下起了鹅毛大雪,雪片子接天连地,纷纷扬扬落了一天。齐王已经数日不理朝政,请见齐王的公卿在殿外站了一地,太傅挡了一天,到了次日午时,裴瑟才进了宫,穿着牙白深衣,从宫道上一步一步走来,穿过百余公卿,走上大殿外平台,向殿内遥遥跪倒:“父王,儿臣请替王弟十年。”
齐王在里面人事不省,她是拜给殿下公卿看的。殿下公卿没料到太傅能把公主推出来挡,顿时炸了锅,把她掌政的敝处一条条数落出来:一是女子掌权有伤风化,二是世家拱卫权倾朝野,三是太傅声名太高无所挟制……齐国将来必成一家国,一言堂,一人政……
合川宫的内监开了门,捧出一副盔甲宝剑来。盔甲是黑银色,长剑是精铜铸成,寒光闪闪。内监捧着托盘侍立在那里,是等她分说的意思。
裴瑟站在殿前傀然不动,在众声盈沸中一条一条听完,再次向殿内长跪,一条条向殿内的齐王分说清楚:“其一,儿臣是女子,六合之内,并无女子登朝先例,后宫摄政之弊却比目可见;十年后王弟归国,儿臣自当交出手中一切权印。至于诸位大人所言风化,若诸君觉得所谓风化后宫摄政更好听,那就请母后执一半金印,儿臣执另一半,如兵符一般,二印合一才可号令四境。其二,如今世家分散各地,确需遏制;可权倾朝野的世家中儿臣可以为己用者,平阳只有凌氏一门。凌氏今早已行分家之法,分出林氏一支,其余子弟均从朝野军侯抽身。儿臣今后,并无何人可以傍身。”
此话一出,台下议论之声四起。凌氏此举实在豁得出去,不知道太傅和公主是用了什么办法逼得凌氏这样。裴瑟等他们争论完,那群人果然又问:“太傅在学宫多年,弟子总有千人。太傅自己只花了五年就从中都做到了大司寇,又跻身内廷,教导王子公主。如此,公主若说身后无人可以傍身,实在是童言无忌。”
这一条,裴瑟只是自己偷偷想过,说道:“若朝中实在忌惮,太傅便辞官做我一人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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