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层秋扶腰起身:“层秋不敢受此大礼,大师莫要折杀层秋。至于琴谱,我原已录好,请大师过目。”说罢到书架前,取下一卷帛册来,递与拙尘。
拙尘接过匆匆一阅,望了林层秋一眼,合十道:“阿弥陀佛,林相煞费苦心,可是要贫僧允下什么事?”手中琴谱墨迹初干,拙尘再怎么愚钝也明白今日抚琴绝非林层秋一时兴起,而是早有预谋另有所求。
林层秋也不隐讳,淡淡微笑:“层秋只希望,今日一曲后,大师便只是清凉寺中的拙尘大师,心如灵台佛理通彻,再无其它。”
拙尘不由冷笑:“阿弥陀佛,林相真是好盘算,竟是要贫僧一曲泯恩仇。”
“离炎两家的仇怨在先帝驾崩之后便当消弭,当今圣上对离家子嗣多有宽宏--”
拙尘冷笑截口:“阿弥陀佛,这不过是拜林相所赐,与那炎靖并无瓜葛。”
林层秋微微摇头:“层秋不敢掠美,此事确实是陛下亲为,层秋实无分毫功劳。”说到这里,也不由想起当年炎靖初履大位,炎瀚起兵叛乱,时值沣江泛滥,一时天灾人祸纷至沓来。他与炎靖食宿皆在御书房,不敢懈怠任何一道加急奏表,那一个多月,两人几乎都没有挨过枕,困倦了只和衣在案上小寐片刻。沣江水患解除的奏表一到帝都,他已疲倦得几乎要倒下去,炎靖却拉着他上了勘天台,彼时彼刻,夜色深沈漫天繁星。炎靖站在最高处,双手负于背后,对他说:“古往今来历朝历代,从无一个帝王能善了沣江泛滥,朕做到了!朕还要做更多的事,做别的皇帝做不到的事!蛮谰、掠卢、扶翟,朕要将它们归于中原一统!朕还要赦免前朝余孽,要他们离氏一族睁大眼睛看看,何为真天子真帝王!”他缓缓伸出手去,探向星海深处,慢慢收拢五指,仿佛星光在握,回首一笑:“凡朕欲得之一切,朕都要握之于手。”也就在那一瞬,他领悟到他对炎靖的感情早超越了君臣忠义,使得他甘心奉献一切来成就那星光下的少年。
想起往事,林层秋叹息着微笑:“令弟虽为先帝所害,但先帝已逝,甚或可以说是死于大师之手,一报还一报,也该了了。而大师仍执意纠缠于仇恨,层秋大胆揣测,并非为私恨,而是因为,大师放不下这江山。大师身伴青灯古佛,心中却充满了执掌天下的欲念!”
拙尘惊退数步,盯住林层秋,惊骇欲绝。他从不敢去仔细的缘由,却叫林层秋一语道破。抵着石桌,拙尘大笑:“不错,我想要这天下,我渴望这原本属于我的天下!这些年来,我走过多少名川大山,往西到过天山,往东看过大海,每多体会到它们的一分美,我心中的yù_wàng便又饥渴上几分。天山雪东海波,我渴望这些通通匍匐在我脚下!”
林层秋神色淡定,走到他身前:“既然如此,大师请将琴还于层秋。上善若水的琴,匹配不得大师的杀伐帝王之气。”
拙尘一把抱住:“这琴乃家父之物。”
林层秋淡淡道:“琴不问主,只问是否知音。”他眉目冷湛,伸手去取,拙尘竟为其气势所夺,不由将琴让了过去。
林层秋接过托住,五指一抚,音若流泉:“令尊赠琴时曾对我说:上善若水,利万物而不争,夫唯不争,故无尤。大师执着帝位,恐怕是难以醒得了。”
“不争,无尤--”拙尘苦笑:“人生在世,要想不争,何其难也!”
林层秋逼近半步:“不争难,但大师可有想过,争亦难?如今天下已定,向州之乱无碍大局。大烨立朝已逾五十载,恩威并重民心已聚。而离朝已是过眼云烟,当年重臣或已离世或已垂垂老矣,大师如何忍心再将他们卷入险波恶浪中?生于离朝长于大烨的百姓,又有几个愿意弃安就危?十二年前大师凭着一身武艺所学,鸩毒先帝,但谋取天下立国立政,却并非一人可为,也许大师杀得了陛下,但大烨还有安王、慎王等诸位王侯在,其中不乏贤能之才,大师难道要一一杀之?若果如此,大师便只能沦为刺客死士一流。”他神色肃然,再道:“何况,大师是否想过如此一来,离氏遗孤势必再次遭受追杀,他们享受安逸不过数载又要疲于奔命,大师何其忍心?天下黎民远于战祸不及两代又要再次陷于水火,大师又何其忍心?层秋不才,请大师三思。”
他悠然道来,轻重徐缓无一不恰在好处,直将拙尘听出一身冷汗,不由望向林层秋。林层秋却已折身抱琴而坐,向拙尘一笑:“入月山上,大师曾对我说:心若能空,殿上臣亦是陇亩民。”他微笑抚弦,宫商断续,清泠之音与浩瀚之声同来:“层秋今日就回赠大师一句:心若能宽,见山溪也如临东海。”
拙尘蓦然一惊,只觉得林层秋最后一句伴着琴音而来,直入心扉,一时清定温凉。
琴音渺渺,亭中沉静,风送淡淡莲香来。拙尘终走到案前:“阿弥陀佛,贫僧领会了。”
林层秋微笑站起,双手奉上五弦:“琴背有字,大师请看。”
拙尘躬身接过,翻转过来,果见琴背上刻着八字:归去归去,无名无姓。拙尘伸手抚过,终忍不住,抱琴痛哭。
林层秋立在一旁,看着痛哭的拙尘,目光柔和静定。腹中胎儿轻轻动弹一下,不由温柔抚上。生在帝王之家,多是不幸。而他,又还能为炎靖,为孩子谋划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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