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书人自然明白冬日闭门读书之乐。《十九诗》可将其轻易毁尽,如回转寒风摧毁初春第一个嫩芽:
“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
扑面来的悲凉,黯淡,寂寥。
对比李煜在书奏中言“亡国残骸,死亡无日”(注2),倒是李煜在古诗前败了下来。
《十九诗》中一句“思还故里闾,欲归道无因。”与李煜之离愁相类,绝望却远凌其上。
大概算好事。
“怎么看这个?” 不掩责备。
“闻官家亦爱书,可曾细品这十九诗?”与诗中死寂相反,在难得的颜色靡顺外,李煜语中还有丝活力。像冰封山川中开了丝缝隙,有了涓涓流水。
若理智还在,就该切断李煜的话。胸中有勃勃气者,必不会论“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之妙处,是惟恐避之不及。
但等那“涓流”是有些久了。
有人如飞花之柔脆,彫殒速易。怎可逼迫太紧?因此,尽管不得回报令他往往语出尖刻,却依旧等着“邀请”。
他以为那一日是终得摒弃尘世清贵客之邀请。就忘了该把握住方向,任李煜行事:
“这十九诗只言两意,如论人情:一言得志,一言所爱。志既不可得,而年命如流;爱欲长相守,又终有一别。令人心摧伤,低回反复言不尽,无怪钟嵘言此组诗‘一字千金’。”
人言才子是繁华中有憔悴者。众人应对攘往,似赴盛筵,又似春日登台眺望。在才子眼中,已见筵席散去,花落,春尽,人空。
这难免不让众人恐惧,似乎靠太近都会被悲凉侵染。
他是天子,不是才子,兴致与众人无不同——逐繁华。但这并不足以让他望而却步。李煜既要谈诗,他就作陪:
“《十九诗》作于东汉末,宦官当权,引党锢之祸。” 他读诗,多是察事,不似李煜感受那般深, “士君子既不可扬于王庭,反身被淫刑,祸及朋友。心灰意冷,幻灭沉沦。”
这是“志不可得”,写士人。相反,“爱终有别”尽写女子,写女子婉转哀思。
《十九诗》的世界异常清晰:士人意已寒,女子却活着,并思念不绝。
“末世动荡,并不碍思妇倾其所爱,”话出口忽觉不适,像是自己以诗言志。
心中蕴藏浓烈情思,而身为天下主宰 ,能为爱意付出何种代价 ,需要反复仔细考虑。“倾其所爱”这词,太重。
转言其它: “圣人言读书为修己治人。在我看,书的妙处在让人脱离眼前禁锢。汉末士类歼灭,国随以亡。时代移改,人事变迁。《十九诗》作者想不到,末世悲凉后会是志深笔长、梗概多气的建安时期。”
《十九诗》固然可谓五言冠冕 ,无人愿长久沉浸其中,那是人情最无望之态。
“最坏的必会过去。拨开云雾,青天仍在。”末世悲凉是云雾,治世之清亮遒劲才是青天,“汉末与唐末类似。你只需要转过身来,拉住我。”
这引得李煜抬头,目光轻轻落在他身上。
那一眼清朗内曜。一落,像被星光波及。
人是会做出很多匪夷所思的事。这一眼也指明一个可能——关于付出代价的诸多考虑,或许是可以被轻易粉碎。
李煜对他的话并无抵触意,缓缓道:“像一辆马车,从朝野多欢,太平箫鼓之峰顶跌入世积乱离之悬崖。真有大勇雄健之人从崖底拉它出来…崖底前朝遗物,不用载上车。”
见其形容憔悴,出此悽恻语。在尚未感觉到自己被拒绝而愤怒之前,怜意占了上风。
决意总是容易。总之,在当时,在爱意与怜意交缠下,二世天子认为自己对任何障碍无所畏惧。毕竟,若使十步有一芳,纵行于荆棘中,又有何辞:“委弃泥涂,你不怕?”
要得救就须上车,必要如此。当然李煜爱钻牛角。让他想想,自己当时是如何被拒绝的?
“‘支离委绝同死灰’,就无所畏惧。”李煜像在轻轻感慨着,目视宫灯。或许是灯火之故,觉那一刻,李煜目若澜波。单论其貌本就希世无群。如此更如幽兰吐芳烈,芙蓉发红晖。“我还未全然枯寂,尚留些余烬。”
余烬?
“余烬有何用?” 得陇望蜀乃人之常情。既得了“邀请”,又见了“涓涓流水”,就再不接受拒绝,定要如愿。
“身在情在,如水东流。如此而已。”
才子美名李煜当之无愧。简洁,纯净,蕴含股强力,使人骨折心惊。震得他一时无言。
情之于人,如死灰之余烬。
是此意?
这拒绝是太坚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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