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数日,一日下达变法诏书几道甚至十几道。”他把酒杯倒过来,“普天之下,恐怕……所有人都会觉得朕,是个急功近利的疯子……你也这么觉得吧。”
兰琴摇摇头,将他递过来的酒杯再次斟满。
“如果可以……”光绪低下头,眼里似有万般委屈,却一闪而过,“如果可以的话,朕多希望可以慢些,再慢些……可是从一开始,朕就知道这些所谓的新法有朝一日都会变成笑谈。朕没有别的办法,小兰子,朕只能,也必须以这样极端的方式来昭告天下,大清其实可以走多远……因为朕知道,朕再没有机会了啊。朕,没有时间了。”
原来自己所未看破的种种,他早已参透。兰琴心如刀绞,强忍着难过,打趣道,“万岁爷在说些什么,奴才才疏学浅的,怎么一句都听不明白呢。”
“若你真的不明白,或许一切……不,一切还是会一样。”
“可爷虽败犹荣!”兰琴不知怎的冲口而出。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朕会败吧。”光绪抬起头直视兰琴的双眼。
兰琴端酒壶的手在半空停住了。
“小兰子,伊藤博文提前陛见的日期,在真正传达到外务部之前,朕只对你一人吩咐过。对吗。”光绪的表情一点都没变,同样微笑着。
少顷,兰琴脸上露出解脱的笑来。郑重地,下马蹄袖在光绪面前跪了。“奴才罪该万死。”
光绪追问道:“从最一开始,是吗?”
“从最一开始。”
兰琴以为他会震怒,良久,却只听他悠悠道:“十年了……”
肝肠寸断。“爷……奴才自知多说无益。但求一死。”
光绪苦笑,“兰总管你说笑了。朕自身难保,何来赐死权力……”
兰琴尽力让自己的泪不涌出来。十年梦醒,今后再无瓜葛。他的苦,从此就是他自己的苦。他的难,从此就是他自己的难。从今往后,他的一切将与自己无干。可这份孽债般的主仆之谊,岂能说断就断?
“爷……奴才的罪是天定的,奴才逃不掉……只是——”咬牙生生吞下热泪,忽觉有许多话想说,却哪里说得出口?“快入秋了,您左手的老伤,记得用药热敷……”
长呼了一口气,光绪似乎是在逼迫自己强压下一切,用他颤抖的左手将案上兰琴的酒杯斟满,躬下身,递到他面前。
兰琴满脸都是泪,同样颤抖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光绪凑到他耳边,以近乎耳语的方式道,“……朕永远不想再见到你,”他仍是带着笑的,“滚吧。”
天快亮的时候。紫禁城静谧的很。
慈禧叫了大起儿,端坐于养心殿正中。天还黑着,几乎没有人能看得清她阴郁的面容。
庆王、端王、军机大臣和其他二品以上大员都跪在朝堂之上。三四品官员则密密麻麻跪在殿外。
光绪孤零零一个人跪在御座前,面前是一根八尺长的竹仗。
这是大清的家法。
“天下是祖宗的天下,你怎么敢任意妄为!这些个朝廷大臣,都是我多年培养选拔出来辅佐你的,你竟然不用!去找来倭寇伊藤博文做我大清外事顾问,你这是叛国你知道吗!还胆敢勾结叛逆!你个逆子!”
光绪一惊,“亲爸爸,儿臣何来勾结叛逆啊?!”
“你看看这是什么!”一折诏书从御座上甩下来。“居然敢颁下密诏,要康党谋我,你这不是勾结叛逆是什么!”
光绪捡起那本折子,被她无来由的质问惊呆了:“亲爸爸,儿臣绝不敢让康有为……”
“那这密诏为何在康有为家里!竟敢让袁世凯起兵围颐和园?!你如此不忠不孝,就是放到寻常百姓家,也早该是押解到公堂治罪了!勾结叛党,置祖宗于不顾,忤逆犯上,今儿个在这朝堂上就算打死你也是应该的!也算是我对得起列祖列宗了,就当我从没养过你!爱新觉罗家从没有过你这个子孙!”
光绪此时思绪是乱的,他根本来不及思索事情的来龙去脉。谁出的这形同政变的主意,又是谁去找的袁世凯,袁世凯又该是如何将消息传达至上……都不得而知了。“起兵围后”这四个字,无疑已经坐实了。
慈禧说到伤心处突然哽咽了,泪水一下子涌出来,“我就不懂,你怎么会如此恨我?我是你的母后,是你的亲爸爸呀……你四岁抱进宫,身子骨不好,是我一手抚养,偶尔让嬷嬷带着,晚上还是要跟我睡呀。你经常尿床,一宿我要起来折腾好几回……你怕打雷,一听到雷声就吓得哇哇哭,非要我亲自抱着哄你半天才肯安静下来……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你亲政了,你要改良,你要变法,我打从心眼儿里赞同你,我没拦着你呀……我整日介呆在院子里,到底碍着你什么了你这样子对我……我真是不懂啊……”
慈禧已然泣不成声。
于忠,变法失败,愧对华夏;于孝,起兵围后,无颜列宗。
光绪死心般闭上了眼。
恍惚中,面前出现一座浮桥。曲曲折折,通向湖中央的一方小岛。
水烟朦胧间,慢慢现出一处清冷殿宇。是瀛台。
一桥,一岛,一殿。
从此,就是他的全部江山。
慈禧说,跟着皇帝的那些个小太监太浮躁,全部换掉。
“珍儿呢?”他问今日里刚来的太监。
“珍主子昨儿就被打入冷宫了。”
“冷宫?!”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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