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再会(上)
章五再会
民国三十四年,重庆。
四角的窗把散漫的月色改换成菱角分明的方格,光束之中看得到浮动的尘埃,你来我往地游动在黑白两色之间。
这是晚上唯一的光源,因为走廊的灯实在太暗了,即使门上有观察口,也不足以增加室内的亮度。守卫监狱的士兵每隔两个小时进行一次巡查,只有在巡查走动的时候才会把走廊的灯全部打开,查完一圈就重新关掉。
蓝河借着四角的光束,可以完成在夜晚的一切活动,包括看报纸,看书,看窗外的天,以及入睡。
他身处最顶层、警戒最高的监狱,这取决于他的身份和能力。凭借着灯光的变化和守卫的交流,他得以计算时间,拿到一些可以打发时间的书和报纸,并且能够零零碎碎地了解一些外面发生的事。每一个字他都会仔细地读,即使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助词甚至标点,视线停留在其上的时间都差不多。因为除了读它们,他并没有别的事可做,如果没有这些文字,他就会去读四角光束里的灰尘,想起那些翻飞的往事。
他以这种方式,度过了三年,来到第四年。在他眼中生命从来没有如此漫长过,漫长到数着分秒,在墙上划出太阳落下、月光升起的交替,然后掰着手指计算才发现半个月就像是过了半年。
仿佛从前急急忙忙的生活得到了补偿,给他一个停下来睡一觉好好休息的机会,顺便回想一下那些急急忙忙中快要忘掉的事。这对于一个特工来说简直奢侈得可怕,手上的血腥味消失地无影无踪,枕下没有装好子弹的枪,反而有些不适应睡不着觉。
好在他本就是个性格平静的人,看起来很快就抛却了英雄往事金戈铁马,迅速适应了四角光束下的一切。
然而那些急急忙忙中忘掉的事呢?
这倒是例外,听起来算不小的烦恼。他越是平静,越是按部就班地生活,就越是会得到很多的空余时间去想它们。比如军校里晒得发烫的训练场,东北大雪里的房檐,南京雨后的湿滑路面,还有芦苇荡里纯净的天空。
他似乎与世隔绝,却从未主动切断任何过往。
因为他还有未实现的事和未说出的话。
这样的坚持使得他不会在度日如年的狭窄房间里精神分裂,反而是他作为一个正常人的最强力支持。就像四角光束里的浮尘,变换着路线飘来飘去,但离开了还会回来,转够了还会站在起点,没有消失过。
民国三十四年六月,多雨重雾。
这一天并无寻常,直到蓝河的房间门被打开,守卫带他走出不知呆了多久的楼层,走到了一层明亮的办公室。
桌上摆了一身普通的西服,还有一张贴着他照片的身份证件。
坐在桌子对面的人他并不认识。这人看到他,点了点头便起身。
“走吧,有人要见你。”
蓝河着实没想到,这一走就被人带着来了南京。直到从火车上下来,他都不太敢确定自己昨晚真的睡醒了。
为他领路的人没有和他同一站下车,而是在到站之前与他交代了要去的地方。他凭着记忆找过去,那是一家挺不错的咖啡馆,坐在包厢里很是安静,咖啡的口味还是如从前一般好。
骤然回归正常社会的异样感觉,在闲下来的时候集中涌上大脑。他不能表现得异于常人,但手指绕上咖啡杯手柄时,还是很不习惯,毕竟和粗制滥造的搪瓷茶缸差太远了。
这第一种不适应被承认,后面的就开始放肆。他开始觉得自己的颈部被领带束缚太紧,觉得身上穿了好多层衣服很热,还有脚上的皮鞋,怎么调整都觉得不合适,好像两只不透气的橡胶鞋套。
接着,咖啡馆低调奢华的装饰,在他的眼中也异常突兀。这四年来他的视线所及大多只有三种颜色,房间墙壁的灰色,走廊灯光的昏黄,和白昼里的蓝天。而现在单单是墙上的一张文艺复兴风格的壁画,就有很多种变化的颜色,着实让他眼花缭乱。
他索性闭闭眼睛,不去看那些颜色。
然而下一个问题是,深呼吸过程中没有发现熟悉的灰尘味道。
真的离开太久了,他不得不承认。
这座城市的生活,他真的已经缺席很久很久。特工的生命喻体大多是蜉蝣夏虫,每迎接一个新年都该为自己庆祝一杯,恭喜自己又多活了一年。对于这样的生命体,四年的确不短,足以让消沉的人忘记举枪的姿势,让放弃的人丧失继续战斗的勇气。
那些技能蓝河一项都没有忘,现在他拿起枪依然是让敌人畏惧三分的强大对手。可是这过去的四年,他的心理状态却并不能用“乐观”“勇敢”这样的词来形容,相反,他不是不太好,而是很不好。
不知该原谅什么,便诚觉世事皆可原谅。
他在不知道该为什么坚持的时候,也就这么一天一天坚持下来了。现在看到这个久别重逢的世界,看到即将回到中国人手中的南京,蓦然发现自己坚持的价值所在、回报所在,也算是对这四年的一种肯定。
有些人不讲理由,就是觉得不该如此。
大概太多太多东西,在数年前东北的大雨中,都选择了一去不返的改变。
三点整,包厢门被扣响,进来一位西装礼帽、戴着圆框墨镜的中年男士,看起来古板得很,还有些木讷。蓝河知道这就是他要等的人,礼貌地伸手示意对方请坐,等待他拿下墨镜,亮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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