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离我很远很远,我碰不到他。
我问他:“爹爹,什么才是不要学得和弟弟一样?”
他回头看着我,一字一句道:“比如,永远不要再问这个问题。”
我看着他那双眼睛,看着他手里宝剑映出的森冷光芒,一瞬间怕极了他。
母亲说了,爹爹他带兵久了,身上杀戮之气重,有时候,难免把家里做战场,把儿女做下属,所以我要听他的话,不然他气急了,也许会将我军法处置。
于是我不再问,我再也没问过他任何问题。
于是,父亲将我送到了南海观音那里。
我从很早就知道他是我师父,只是向他拜师的时候我年岁尚小,记不分明了。
他坐在莲花之上,眉目安详,长发低垂宛若女子。有时候我觉得这世界真是奇怪,我父王杀人无数得以封神,南海观音慈悲济世得以为佛,杀人的和救人的,竟然是一个下场。
我的师父,是全天下最好看的人。
有时候我觉得他生的美,才能度化众生;后来又想,或许是因他度化众生,才能这般纯粹。
有一段时间他在我心里是是无所不能的,直到有一日,我发现即便是强大如南海观音,也不是不死不灭的,那时起我便开始担心他。
我问他:“天下人若是到了那水深火热的境地里,自然有你来救他们;可若是有一日你到了那山穷水尽的时候,谁来救你呢?”
我每次这般问,他便笑而不语,仿佛这个想法并不可能,但是我知道他的答案——没人会来救他的,他和我一样是孤伶伶的一个。我总觉得这样不公平,为佛济世,救了那么多人,人到了危难的时候便求神佛相救,神佛救了一次,人便想他们再救一次,可若是神到了绝境里呢?
人们便要嘲讽,说你呀,你现如今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
所以我对他说:“师父,我也想死一次,你给我个莲花做的身子吧。这样我的命就是你给的,以后我也给你卖命好不好?”
他却笑我:“你这傻孩子,说什么糊涂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哪里容你就这样糟蹋。”
我和他说:“父母生了我,给了我骨,给了我肉,我自然知恩,可是他们要把我这颗心也拿去,把我的眼睛也蒙上,对我说:从此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你的家族;从此你心里的是非曲直,便是你家族的利益得失。可我只想做我自己,我既不想做李天王的小太子,也不想做那李家的后代子嗣。我想用我自己的眼睛看真假虚实,既不想将那大山压在身上,也不想一生一世在泥潭里翻滚挣扎。师父,我想做你的弟子,我也想和你一样兼济天下,可是我做每一件事,都要给父亲个给的骨、母亲给的肉绊住脚,我不甘心。你就让我死一次吧,以后若是你到了那山穷水尽、生死堪忧的时候,我就拿命来救你。”
他却只是笑,每当我说傻话的时候,他便拍拍我的头,久而久之,他一拍我头,我便知道自己说了傻话。
他笑我傻,可是他不懂。若是父母便是这般,给了我命,便要我用一生一世来还,给我的手戴上镣铐,关我在他们闯不出去的高墙里,我情愿同弟弟一般死一次,好歹也有自由的机会。
可是他从来不对我生气,仿佛我是个无关紧要的人。我总是给他惹各种各样的麻烦,气得他追着我到处跑。我早就见过南海观音菩萨,我见他的时候,他坐在莲花台子上,从容地好像这整个世界即便是今日崩塌了也不在乎一样,就是这样一个人,在南海满头大汗地跑来跑去抓我,有时候我觉得无比开心。
总觉得南海光阴倏忽而去,一眨眼我便不是那个被师父追着到处跑的孩子了,后来南海多了善财龙女,个头比我当初还要高许多,那段南海极度安静的日子也一去不复返了。
这世上仿佛一夜之间变了许多,只一件事是不变的——那就是涧里的十七,几百年如一日地在山涧之中等我。
他从来没有踏一步出过山涧,无论过多少年都是那副孩子气的模样,毛发纯净如新,如同温暖的冰雪。
我做了这世上错的最离谱的事情——我将让那惊蛰盗走了南海的宝物,被南海观音赶出山,失去了唯一的容身之地。
师父用失望的眼神看着我,我以为我什么都不怕,后来发现,我怕的事情太多了,只他的失望就压得我痛苦不堪。
我无处可去也无处可躲,甚至不配去求师父的原谅。南海早已有了善财龙女,我的存在早就无足轻重。
我回到那山涧之中,本来以为我这一生沦为妖怪也不想再去天庭做神仙,却只见到一句冰冷至极的尸体,那温暖的新雪融化了,只剩下一滩泥潭。
就在我以为我会在这泥潭里了此一生的时候,父亲追了来,他手里拿着曾经指着哪吒的剑,指到我的头上来,对我说:“我将你送到南海观音那里去,无非就是因你过于无用,想给你寻个出路,你却背叛西天,伙同下界的妖怪,盗走了南海的珍宝?我李靖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儿子?”
你说了的,身为父母,不能选择你的孩子。
我以为我是你想要的那种儿子,现在却证明,原来连我也不是。
那一刻我笑起来,我觉得真是太好笑了,我觉得他好可怜,比我还要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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