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寻常人家之女,尚且能够承欢膝下、被视若掌上明珠;可如今,堂堂大焱皇室的玉叶金枝、凤子龙孙,却入泥沼之地、虎狼之口,被摧残得不成人形,如何不叫人扼腕痛心?!
即便是练朱弦这个旁观者,也不免感到气血翻涌。
然而凤章君的声音却是冷静的。恰是这份冷静,愈发衬托出了往事的阴寒刺骨。
“……法宗上门迎接小妹之时,那户人家虽然不知小妹身份,可见法宗抬来了软轿,竟想要攀亲沾故,以小妹婆家自居。”
说到这里,凤章君稍作停顿,素来平淡无波的脸庞上突然露出了一丝狠戾。
“我命人杀光了那家所有的成年人,以及辗转贩卖小妹的人贩。然后夷平了京师人市,将那些人头,挂满了城门。”
“……”练朱弦默默倒吸了一口凉气。
若说全无讶异,显然并不可能——毕竟这些天来,陪伴在练朱弦身旁的那个凤章君始终是平静而沉稳的,何曾展露过如此激烈负面的情绪。
然而设身处地去思索,倘若相同的遭遇发生在自己身上,练朱弦很难说自己不会采取同样、甚或更加残忍的手段去对付夺走至亲的恶徒。
就好像当年那些将他们拐去南诏的人贩,他们的白骨至今仍旧堆在破庙的后院里,风干腐朽,练朱弦从未对它们感到过丝毫的悲悯。
此时此刻,若是练朱弦心有不忍,那也只是不忍看见凤章君的双手,因为别人的罪恶而染上血污。
思及至此,他想开口宽慰些什么,却发现凤章君脸上的阴鸷消失了,转变成为另一种显而易见的无奈。
“可这一切全都毫无意义。”
他沉沉地叹出一口气:“因为实在太过瘦弱,甚至还来不及调养,小妹便难产而去,只留下一个女婴,正是碧蓉。父皇虽然对我兄妹二人心存愧疚,可在他看来,小妹的遭遇终究是桩丑事……他便将女婴过继给长公主抚养,但我不同意。”
说到这里,凤章君重新抬头看向练朱弦,目光已然黯淡下来。
“我的小妹,在长达十年的苦难折磨后,在一个雨夜被草草埋葬。至死都没等到宗正寺恢复她的身份与名号。而她唯一的女儿,又要承欢他人膝下,并且或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生母所曾经历的苦难……这是何其残忍且不公之事!”
“受害之人非但得不到慰藉与补偿,反倒要因为蒙受的苦难而失去一切,这算什么道理?!”练朱弦完全能够理解凤章君的感受,更因此而生出一阵钦佩。
当全世界都有意无意选择淡忘的时候,独自守护着关于一段痛苦的记忆——这是一件多么孤独而又高尚的事。
可他旋即意识到,事情似乎与现状有些出入。
“但是碧蓉郡主明明知道你是他的舅舅。”他问道,“她又是怎么知道的?”
“是我亲口告诉她的。”
凤章君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或许该被称作苦笑的表情:“碧蓉四岁那年,我不顾所有人的反对,一意孤行地说出了她的身世。碧蓉当时就嚎啕大哭,说不相信自己不是长公主的亲生骨肉。”
说到这里,他朝着练朱弦看过来:“你说我做得对么?”
“……”练朱弦愣了愣,诚实道,“很难说。对于小妹或许没错。可对于碧蓉,却未必是个最好的选择。”
刚说完他就有点担心,觉得这个答案会不会太过生硬直接。可凤章君却点了点头,
“我当时是怀着报复的心态去告诉碧蓉的。我要提醒她、提醒那些妄图抹杀小妹存在的人,我要他们永远记得万春殿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不知为什么,说出这番话的凤章君居然令练朱弦想起了那个别扭的李天权。
同为皇室宗亲,说不定年轻时的凤章君也是一个愤世嫉俗、不被旁人所理解的乖戾之人。
若是那个时候,能够陪伴在他的身旁,开导纾解,不知一切是否又会有所不同。
练朱弦不禁有些感慨,却不敢分神太多,依旧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凤章君。
短暂的不忿之后,凤章君再度平静下来。
“……那个时候,我想我或许是讨厌碧蓉的。因为她的生父、更因为她的诞生夺走了我的至亲。可即便我揭穿了她的身世,碧蓉却依旧与我亲近。她小时候见了谁都哭,唯独喜欢对着我笑。后来稍稍长大一点,也总爱往我居处跑。
“我问她干什么老是缠着我。她却一本正经地回答:‘因为整个宫中,只有舅舅总是独来独往的一个人’。而她是宫中除去父皇之外,与我血缘最为亲近之人,不能放着我不管。”
“……天真可爱。”练朱弦想象着小女孩说出这番话时的神态,不禁心中一暖。可他也明白,碧蓉越是天真良善,凤章君就越会感到内疚自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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