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毅道:“在城外时,我与二公子、闻人也曾讨论此事,先不说解不解太原之围,单说怎么解,都是大麻烦。夏村万余军队。整顿后北上,加上此时十余万残兵,对上宗望,犹难放心,更别说是太原城外的粘罕了,此人虽非女真皇族。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比起宗望来,恐怕更难对付。当然,如果朝廷有决心,办法还是有的。女真人南侵的时间毕竟太久,若是大军压境,兵逼太原以北与雁门关之间的地方,金人或许会自行退去。但现在,一。谈判不坚决,二,十几万人的上层勾心斗角,三,夏村这一万多人,上面还让不让二公子带……这些都是问题……”
他的话语冰冷而严肃,此时说的这些内容,相较先前与师师说的。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一直沉默寡言的纪坤沉声道:“或许也不是全无办法。”
“但每解决一件,大伙儿都往悬崖上走了一步。”宁毅道。“另外,我与闻人等人在城外商议,还有事情是更麻烦的……”
他顿了顿,说道:“几年以后,必然会有的金人第二次南侵,如何应对。”
这句话说出来。秦嗣源挑了挑眉,目光更加肃然起来,尧祖年坐在一边,则是闭上了眼睛,觉明摆弄着茶杯。显然这个问题。他们也已经在考虑。这房间里,纪坤是处理事实的执行者,无需考虑这个,一旁的佟致远与侯文境两人则在瞬间蹙起了眉头,他们倒不是想不到,只是这数日之间,还未开始想而已。
秦嗣源吸了口气:“立恒与闻人,有何想法。”
“现在抽身,或许还能全身而退,再往前走,后果就真是谁都猜不到了。”宁毅也站起身来,给自己添了杯热茶。
房间里安静片刻。
“女真人是虎狼,这次过了,下次一定还会打过来的。他们灭了辽国,如日方中,这一次南下,也是战果赫赫,就差没有破汴梁了。要解决这件事,核心问题在于……要重视当兵的了。”宁毅缓缓开口,随即,又叹了口气,“最好的情况,保留下夏村,保留下西军的种子,保留下这一次的可战之兵,不让他们被打散。而后,改革军制,给武人一点地位,那么几年之后,金人南下,或有一战之力。但哪项都难,后者比前者更难……”
觉明喝了口茶:“国朝两百年重文抑武啊。”
一旁,尧祖年睁开眼睛,坐了起来,他看看众人:“若要革新,此其时。”
“若这是唱戏,年公说这句话时,当有掌声。”宁毅笑了笑,众人便也低声笑了笑,但随后,笑容也收敛了,“不是说重文抑武有什么问题,而是已到变则活,不变则死的地步。年公说得对,有汴梁一战,如此惨痛的死伤,要给军人一些地位的话,正好可以说出来。但纵然有说服力,其中有多大的阻力,诸位也清楚,各军指挥使皆是文臣,统兵之人皆是文臣,要给武人地位,就要从他们手里分润好处。这件事,右相府去推,你我之力,怕是要死无葬身之地啊……”
秦嗣源等人犹豫了一下,尧祖年道:“此事关键……”
“关键在陛下身上。”宁毅看着老人,低声道。一边觉明等人也微微点了点头。
说话说到皇帝身上,有许多事情,眼下便不好说了。皇帝乃天子,九五之尊,任何想要从皇帝身上摆弄阴谋的事情,都是大逆不道。房间里又是一阵沉默。
时间已经卡在了一个难堪的结点上,那不只是这个房间里的时间,更有可能是这个时代的时间。夏村的士兵、西军的士兵、守城的士兵,在这场战斗里都已经经历了磨砺,这些磨砺的成果若是能够保留下来,几年之后,或许能够与金国正面相抗,若能够将之扩大,或许就能改变一个时代的国运。
但种种的困难都摆在眼前,重文抑武乃立国之本,在这样的方针下,大量的既得利益者都塞在了位置上,汴梁之战,切肤之痛,或许给不一样的声音的发出提供了条件,但要推动这样的条件往前走,仍不是几个人,或是一群人,可以做到的,改变一个国家的根基犹如改变意识形态,从来就不是牺牲几条人命、几家人命就能填满的事。而若是做不到,前方便是更加危险的命运了。
往前一步是悬崖,退后一步,已是地狱。
宁毅早就说过革新的代价,他也就早与人说过,绝不愿意以自身的性命来推动什么革新。他启程北上之时,只愿意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地做点事情,事不可为,便要抽身离开。然而当事情推到眼前,终究是到这一步了,往前走,万劫不复,向后退,中原生灵涂炭。
他不曾将自己摆在一个没有自己别人就不会去做这件事的位置上。如果是以前,他扔下这件事,让秦嗣源他们去死就行。但到了这一步,竟然连兴起抽身的念头,都变得如此之难。
生命的逝去是有重量的。数年以前,他跟要去开店的云竹说,握不住的沙,随手扬了它,他这辈子早已经历过许多的大事,然而在经历过这么多人的死亡与浴血之后,这些东西,连他也无法说扬就扬了。
相对于接下来的麻烦,师师之前所担心的那些事情,几十个跳梁小丑带着十几万残兵败将,又能算得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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