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人便一味枯站着,眼睫轻颤,呼吸乱而重,仿佛正魇在梦里,正溺进水中。
那万霞山弟子今日提点了不少散修,见多了捶胸顿足之人,看喻炎尚能自持,便懒得多加安抚,拱手即走。
喻仙长仍枯枯站着,直等到那弟子走出十余步,推门欲出,喻炎方高声追问了几句:“道友,生死关一闭,短则数十年,长则数百年,谁来照应门中俗务?贵派老祖正值春秋鼎盛,需不需要再多谋划几年,做足十全准备?”
他话一出口,自己也禁不住自嘲:这等宗门大事,与过路弟子多说何用?于是就茫茫然住了口,远远作揖告罪。
待后院又只剩下他一人,喻炎径自踱到开阔处,朝山上仰头望去,无人知道喻仙长这一刻想了何事。
是数十年之后,能不能保住这一幅青春皮囊?
是百年、数百年之后,他这寿元只有两百余年的筑基散修,将化作何处荒冢孤坟?
还是明知一别天长日久,再会遥遥无期,事已至此,心犹未死……犹然寄望着重逢那日,应着何色新衣,说哪句寒暄?
他这样站了半夜,等到天将亮未亮,喻仙长总算如梦初醒,人轻轻呵出一口浊气,负着手,慢慢走到功德房外。
天边已有晓星高悬,群鸟由月夜里醒转,初试啼声。
喻炎趁四下无人,踏着这一地露水,沿小径缓步上行,直走到荒山野岭无路之处,停在一道巨大的青光屏障跟前。
这道阵法屏障,传闻正是青鸾神君亲手所布。
都说神君当年随意一指,就将一点灵机青光,悬于万霞山主峰之巅,而后由这一而始,道化万千,道生万物,最终竟如杨柳净瓶一斜,生出千千万万道青光悬瀑,从主峰飞溅直下,将这百仞主峰与连绵群山都罩在阵里,阻遏一切邪祟。
喻仙长此时立在阵前,若非担心自己触发阵法,平白牵连那人,几乎忍不住伸手去掬这青光逝水。
他定了定神,足足后退了十六七步,然后才从地上拾起一粒碎石,用力投向阵中。
不过瞬息,那石子就被阵法威能碾作粉灰。
喻炎见了,不禁皱了眉,低头细数起来——今日虽有变故,但他依旧将每日固定要做的琐事做完大半。
他今日已用掌心焐过鸟蛋,数个时辰,未能孵化。
已运转过血契,未有人回应。
已来过破阵,未寻到破阵之法。
已老老实实攒了几百功德,可惜所攒功德再也无用。
他原本还要趁着人烟稀少,站在这离阵法最近之处,再胡诌几句求凰求凤的俚曲,指望有片言只语,传入飞光耳中……如此才算是尽心尽力,过完了这一整日。
但他如今唱不出曲来。
功德房中的任意一人,听见闭关一事,尚能指天唾骂。
不像他,衣衫厚实,不敢吹风受寒;步步缓行,不敢拔足而奔;戒惊戒怒,生怕同人逞凶斗勇,只能好端端站在此处。
他的满腔切齿悲恨,却要如何排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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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炎这样呆呆站了片刻,嘴里自言自语道:“飞光,我今日脑袋里糊涂得很,也就胡乱唱了。”
他说完,人往后一靠,倚着老树,当真轻轻唱了两句,唱的是:“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他嗓音低处沉而厚,高处清而亮,听着倒也宛转动听,几句之后,便有什么被他日日焐热的东西,似是焐够了时辰,在他袖袋中微微一动,想要挣扎醒转。
然而喻炎最终只唱了半阙。他刚发现自己眼眶湿热,语带哽咽,就仓促噤了声,人闭着眼睛,缓了好一阵,终于决定要换一番心境。
何必伤神?
他与意中人心意相通,在对方神通造物上留有小像。
他曾为鸾凤梳羽,摸过青鸾头顶垂旒。
他试过与灵兽结契,那真血尾翎尚蕴养在他丹心之上。
喻仙长于是长吸了一口气,一下复一下,用力以手击节,接连吟起诗家的名篇来:“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尔不饮酒,另有龙蛟!”
“吾欲揽六龙,回车挂扶桑。北斗酌美酒,劝龙各一觞!斯须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鸟空——”
喻仙长这四五年中,已有许久不曾胡言妄语,骤然开戒,总算有些拨云见日,消愁解闷。
他还待苦思冥想几句,也夸一夸那玄武麒麟,狐兔狸奴,把劝了多年敬不出去的酒漫天一洒,泼得世间灵兽均沾雨露。
可就在此时,他袖袋中那物,听见这些狂言,再次动了一动。
喻炎侧耳听时,竟然隐隐听见翅膀缓缓扇动的声音。
他四下张望,仍不知道那声音从何而来。
那声音并不似垂云之翼,凭借击流搏浪之力,扇出铿锵金石之音。
它更像是南风吹露,似美人长睫一颤,似耳边一声细语呢喃。
喻仙长寻到最后,忽然低下头来,目光所及之处,恰好看到他拿手心焐了多年的玉色鸟蛋,乘着一双微弱青光汇成的小翅,从他袖中扑腾着飞了出来。
那鸟蛋经过多年消磨,个头已是纤纤一握,然而那对青光小翅,竟比蛋身还要袖珍许多。
每当那对青光化作的小翼,翼上光芒不济,鸟蛋就重重往下一坠,要用力再扇数下翅膀,扇得点点青芒如萤飞落,才能勉强稳住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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