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类的客套话,已经听得耳朵起茧,只轻描淡写应付道:“好说。”他双亲早丧,随叔父迁至金陵,少时即有文名,彼时性子比现在横冲,闲来无事写过几篇针砭时弊的文章,拜他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师父所赐,辗转流落到世人手里,称其“逸兴高情为一时之俱”。因此他虽然年少,已颇有几分薄名,只是他的文名虽响,手底文章却是用典繁多颇为难懂,真正耐心读完的人并不太多。若不是他现在赖着人家请客,照玉阶飞往常的性子,早就问他“如何个久仰法?”,一句话能噎得人直翻白眼。
那人点点头,仿佛没听出玉阶飞回答中的不耐,顾自说道:“先生不但文章精妙,自制俚曲新声,中有《花犯》一曲,亦是人间一绝啊。”
玉阶飞闻言停下了手里的筷子,颇带玩味的眼光开始仔细打量面前的男人。吟词作赋非他所长,偶有为之,在民间甚少流传,这人居然知道得这般详细,可见对他了解颇深。看着看着,突然间玉阶飞觉得这男子有趣起来——自相逢到现在,他所说所做,件件合理,却没一样在自己意料之中,也算是个妙人儿。
后来玉阶飞每次回想到这里,都觉得自己当日定是被大雪冻昏了脑袋,竟然这般容易便起了结交之心,被那人诳骗上钩尤不自知。他在萧然蓝阁里独自坐着悔不当初,只因碍着羽扇翠袍的鸿儒身份,才没捶胸顿足赌咒发誓一番。
然而那日避雪的玉阶飞虽然同十年后一样老神在在地摇着扇子,说到底也不过二八年纪,下巴上的胡子还没长齐,更来不及栽培复杂的心眼。他看对方也是个解人,本想吃饱喝足,待雪势小些就甩手走人。既然不打算回请,自然也不在乎对方姓甚名谁。如今他起了兴趣,更不客套,直截了当问那男子道:“这位先生怎么称呼?”
“辛翟。”
“这名字,倒叫人想起阳翟辛佐治。”
“玉先生取笑了,是家父尊崇墨家,方以翟为名。”
“哦,我听说北嵎同周边四族时有战乱,令尊奉兼爱非攻为上,实属难得。”
男子听玉阶飞那么说,好奇地扬了扬眉:“这里是北嵎同寰州、南沂交界之所,人口甚杂。玉先生初到此处又不熟悉各地口音,怎知我是北嵎人。”
玉阶飞抚掌笑道:“哈哈,你一张口就将北嵎放在其他二国之前,怎么不是北嵎人呢?”
男子也不着恼,温言笑道:“哎,我诚心向先生求教,先生喝了我的酒,此等小事还要藏私不成。”
“哈哈,那你先说,如何断定我是初到此地?”
“因为高粱酒。”辛翟迅速回答道:“此酒也算是这一带的特产,像先生这样见识广阔的游方之人,若是早来过这里,怎会不趁机偿偿。”
“噢?那真是巧,我也是因为高粱酒。”玉阶飞抬头看他一眼,顾自低头夹菜:“你方才笑我不懂饮酒——据玉某所知,这种烧酒是店家用北嵎皇城周边植种高粱所酿,酒味中略带草涩味道,初入口时极是霸道,若非多尝试几次,难以体会其中妙处——你看周围的客人打扮各异,却并无几人要了与你同样的酒——那边那位也喝高粱酒的客人,告诉小二说他是北嵎皇城里的布商。”他说完扬了扬眉毛,这番详尽解释固然有少许少年人争强好胜的炫耀,也为了顺便报方才取笑的一箭之仇。
男子闻言,一直轻敛的眉头舒展开来:“早听说玉先生神算无遗,果然名不虚传——玉先生可是要往皇城去?”
“停留数日,再看得一场雪,玉某便入北嵎。”他说完这句话,不等对面之人开口,紧接着道:“到了皇城,若逢着兄台,还是要请兄台做东。”
“哈哈,玉先生这一句皇城做东,可是把我身家来历都猜尽了?”
“哈,不过是王谢庭楼,俊赏fēng_liú。”
“好一个‘不过是’,”那人接道,玩味似的又把刚才说过的话重复一遍:“金陵玉阶飞,果是名不虚传。”
玉阶飞懒得再答应,又抬手去提酒壶,晃荡了几下,才发现已经空了。他招手叫小二过来,扫一眼桌上,才发现对面的男子几乎没有动筷。玉阶飞虽不敢说自己仪容举止可比兰桂皎洁,却也自信吃相决不至是风卷残云,不知怎么就吓到了桌前的公子爷。他刚要说话,男人举起自己一口未饮的酒杯递给玉阶飞,玉阶飞随手接过,仰头一口吞下。
小酒店里的客人有赶时间送货的,有急着回家生火做饭的,有要在天黑前入城打尖的,来了又走走了又来,熙熙攘攘,正射出世间众生百态。而玉阶飞那天一直一直同素昧平生的辛翟对饮,到雪停的时候已经分不清谁拿着谁的酒杯。
后来的事情,就如同皇城中的说书人所讲,先是千篇一律的知音互赏,而后又演变成再通俗不过的才子佳人。在玉阶飞知晓那人真实身份的很多年之后,他还常常会觉得纳闷,当时自己明明连那人的贵族身份都猜到了,也知晓他未必会将本名据实以告,怎么就偏偏没能领会到他的暗示呢。“辛翟”,星帝,可不就是北辰二字么。
而有时候他又会觉得,那日在酒馆里碰到的,的确是个叫作辛翟的男子没错。他又同玉阶飞在皇城见过几次,随后便永远消失了。辛翟简直就好像是为他玉阶飞度身定做的一般,就算没有那个小酒馆,也迟早会让他动起结交的念头——只是,那人虽然处处带着北辰胤的影子,却又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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