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咬牙,对李文道:“阿文,我看你挺机灵。曹公公那里我已经打点妥当,这几天的先帮着签了。从明儿起,你每天卯时过来一趟,替你们少爷签押吧。”说罢,也不看子释,径直出门,吃饭去了。
主仆三人愣在当地。半晌,李章道:“少爷,王大人可真是个好人。”李文抓抓脑袋:“好人啊。不过——会不会有点好过头了?”
九月初九重阳节,初十旬休,连着两个公休日。
庆远侯府的人初九一大早就上门等着,接谢家少爷小姐和外祖父母团聚。韩老夫人再三叮嘱请李家少爷一起来,子释想起上回见着老太太,把西京城里世家大族的小姐数了个遍,说什么也不敢去。子周子归知道大哥实际上是惦记着从富文楼借来的那批书,不愿浪费时间,于是也不勉强,叮嘱下人一番,且赴韩府过节。
子释这个兰台令,对长袖善舞的尹富文来说,公私两便,自是不遗余力用心帮忙。而子释要差遣人家当义工,礼尚往来的仪节愈发重要。因此,除了忙着甄别尹府拿来的书,趁这两天休假,还得抓紧把那《花丛艳历》的配诗攒齐,了却这桩暧昧皇差。
入夜,丫鬟小厮都遣走了,“绿筠轩”的画稿在大平案上排开,子释一边翻弄几本前人诗词,一边往绯花笺上落笔。绿筠轩送来的是四十八张定稿草图,其中过于庸俗匠气太重的,都遵照他的意见改了几轮。本来打算配诗从前人集子里直接摘抄,谁知翻来看去,难得格调上乘内容相宜之句,没办法,只好亲自操刀上阵。
写顺手了,倒也不慢,只是一时凑这么多,不容易出新,还须看看写写,寻章摘句找灵感。正所谓“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圣人之言总是有理的……
翻到某一页,是首《菩萨蛮》小令:“绿窗深伫芙蓉色,灯花送喜秋波溢。一笑入罗帏,春心不自持。雨云情散乱,带怯羞含怨。花嫩不禁抽,春风卒未休。”
正想着这几句也还生动,就读到了最后两行,差点“哈哈”笑出声来。“花嫩不禁抽,春风卒未休”——这也太生动了。前头还装模作样,结尾突然如此露骨,简直振聋发聩。
笑了一会儿,摇摇头随手往下翻,看到几行顺口溜:“世间万物真稀奇,两岸双丘夹一溪。洞口有泉波滚滚,门前无路草萋萋。花在深渊蝶难采,巢处峰巅鸟不栖。唯有老僧常到此,染香归去醉如泥。”心想:大俗即大雅,这个也有意思。末了那句“染香归去醉如泥”,意境不差呢……
这些天忙于学术,此刻翻弄着几本艳情诗集,自得其乐之余,忽地涌起一股冲动,真想找个人闲话闲话……
可是,这样喁喁窃窃私房语——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 ……
抬起头,满墙满架的书,排成无言的队列。
“饥读之以当肉,寒读之以当裘,孤寂而读之以当友朋,幽忧而读之以当金石琴瑟。”诚然如此。亦不过如此。现如今这日子,架上有书,盘中有肉,身上有裘,往来有朋,房中有金石琴瑟。
还是缺点什么。
“一笑入罗帏,春心不自持。”看得烦躁,因为——枕边无伴。
子释站起来。真不该大晚上的看这个。算了,明天再弄。把画册诗集锁进抽屉,熄了灯,走出书房。李章在外头隔间打盹儿,听见开门声,一个打挺站起来。
跟到卧房里,问:“少爷,这就歇息吧?”
“嗯。”
“那我和阿文把水送进来?”
“好。”
李府在后院辟有专门浴室,大少爷亲自设计,指挥施工。二少爷几个同僚好友参观之后,无不在自家府中效法,可见舒适方便程度。但是自从入秋以来,沾水见风容易受寒,下人们宁可麻烦一点,每天夜里加烧一锅水,专在大少爷临睡前送到卧房。
等东西都安放妥当,子释道:“你们睡去吧,不用管了,明儿再收拾不迟。”
李文叮嘱一句:“少爷别泡太久,天冷水凉得快,艾叶泡时间长了也不好。”——大少爷喜欢洗完了泡一会儿,特地另备了一个大浴桶泡澡。
李章点亮床头夜明灯,把火镰蒲绒搁在伸手即至的地方。最近夜里睡得安稳多了,这东西不大用得上,还是有备无患。双层保温壶放到旁边:“安神汤少爷别忘了喝。”又用棉布套子装好暖手炉,塞到被子里,“少爷睡的时候记得拿出来,省得后半夜冰人。”
子释苦笑:“行了,二位大哥。子归不在家,你们好歹让我自在点儿。”说着,把两位忠仆轰出了房门。
清洗毕,跨进浴桶,慢慢沉下去,让散发着艾叶清香的温热水流拥抱着自己。
氤氲雾气蒙住了眼睛,轻轻挥手拨开,看见发梢在水中来回漂荡,仿佛今夜躁动难安的情绪,起伏不息。一低头,胸前小小圆圆的白色坠子静静垂在那里,就像心底深处凝结成珠冷硬如铁的那点寂寞:体积很小,密度很大,拉扯着它的主人堕向无底深渊。
多少次打算把它摘下来,藏起来,甚至……砸碎了埋起来。到底还是留在脖子上,就这么沉甸甸的垂着。这沉甸甸不得解脱的感觉,反而令人踏实安心——它确证着李子释与这世界最深最痛的牵绊。告诉自己,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又活了一场。所以,几番挣扎之后终于决定:不管那个人去了哪里,都要带着它直走到这一场轮回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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