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煎副药怎得那么久?公主她……”
正给主子拭汗的小宫女秀眉微蹙,细声抱怨着转首望来,却见亲王殿下,骤然变脸,手忙脚乱地正要起身,我安抚笑笑,轻压下她的肩:“不关琴儿的事。是本宫手脚不够利索,让皇姐久等。”
说话间,我转望榻上的女子,渐近黄昏,落日在她苍白的面庞淡染莹柔的金晕。眼锋相触,略略惊愕,即便归于淡泊柔澈,轻唤了声:“梅儿。”
虚软扬起恬笑,愈发衬得她柔美的面庞清丽脱俗。凝望恬静笑颜,我竟怔忡良久,待恍过神,顿生惋惜。虽说茈承乾有位风华绝代的母亲,花容月貌与生俱来,可若令一对异母姐妹并肩而立,茈莞菁未必相形失色,即使五官不若妹妹精致,可比之茈承乾极是张扬的美丽,茈莞菁淡雅怡柔,同样教人移不开眼。适才乍见这婉约合度的女子,亦感这宠辱不惊的公主方是真正的金枝玉叶。可惜就是这样一个内外兼修的美人,沉寂深闺十数年,无人问津,实是造化弄人,令她错生为皇家的女儿,终此一生,惟有身不由己。
按着茈承乾过去的叫法,我勉强一笑:“二皇姐。”
先帝膝下皇子众多,皇女却是屈指可数。早年所出的长公主幼年夭折,故而听说当年梵愨妃诞下二皇女,先帝极是欣喜,时常驾临延禧宫探视粉雕玉琢的小公主,直待幺妹取而代之,茈莞菁亦曾被父亲视若珍宝地疼爱。可惜三年光y,昙花一现,不足以弥偿十数年被人置若罔闻的寂寥,坐在床沿给她喂药的时候,望着温雅恬静的女子,莫名心虚。许是察觉我没来由的局促,美眸微抬,莺声低柔:“听人说你忘了过去的事情?”
肆章 · 壬生 '四'
亦非寻常寒暄,语气挚真,我下意识愧然苦笑:“也不尽然。回宫后听婉朱说过去的事,断断续续地想起一些。”
回到自己的出生地,触景生情,亦是合情合理。女子淡扬起唇,颇是欣慰:“宫里的日子谈不上快活,可有些事情若是当真忘了,会教人觉得这大半辈子是在虚度年华。”
不论愉悦亦或感伤的回忆,皆是生命留下的痕迹,她耐得住半生寂寞,许正是参透我惘惑的世理。心悦诚服,我慨然一笑,想起前日在壬生寺不经意邂逅另位故人,淡说:“昨儿个去壬生寺进香,我见着尧烺哥。”
乍听我提及落发出家的异母兄长,她神色微动,眸中微露羡色。远离红尘,常伴青灯,犹胜被人当作棋子,嫁给迟暮老者。只是皇家女儿大多如此,不消片刻,柔澈眸子复又化作一汪静潭:“尧烺哥哥现下可安?”
幺妹乃是孺慕的庶母所出,不免另眼相待,可那位温儒的东宫亦未厚此薄彼,疏待这个几已被人遗忘的妹妹。点了点头,我浅笑:“尧烺哥对二皇姐多有牵念,临别前,特嘱我得空的时候,来落英斋探你近况。”
虽是不甚吉利,可刚应承茈尧烺,不出一日,得见其人,亦可算是机缘。见半倚床头的女子眼眶微湿,我移眸,权当未有看见她偶现的脆弱。相默良久,直待侯在外间的琴儿进里道是朱雀守已从永徽宫取了药材过来,顺道替萤姬传话,令我这个娘亲速速赶回永徽宫去,否则现正哭得震天响的小娃儿闹掀了穹顶,她概不负责。
“回宫前还好好的,过了半天,怎就闹成这样了……”
想来亦有听闻我近年所历变故,听我自言自语,茈莞菁笑中带怅:“转眼间,梅儿都是做母亲的人了。”
爱使性子的娇纵幺妹亦为人母,教人感慨万千。她柔笑,轻嘱近旁的宫女从蒙尘的镜台上取来一个首饰盒,自仅有的三件首饰挑出一颗夜明珠:“如不嫌弃,拿去给孩子玩赏。”
这等稀世珍宝送给旻夕做玩具,实在暴殄天物。这位慷慨的姨母亦然不知小娃儿不爱珍宝爱草人,眼下只有草编的小玩意儿方能入得我家郡主的法眼,苦笑了笑,正要婉拒,可见美眸一片挚诚,却之不恭,迟疑片刻,我终是小心翼翼地接过:“我就代旻夕谢过姨母的见面礼。”
茈莞菁欣然颌首,可有病在身,略现疲态。我亦牵念小娃儿缘何哭闹,顺势起身告辞:“待皇姐身子见好,我带旻夕一起过来看你。”
她莞尔轻应,闭眸歇息。凝望恬美的睡颜,我没来由地心泛酸楚。
茈承乾的残忆里,茈莞菁仅是一道剪影,只因彼时趾高气扬的年幼皇女惊惶无措,看着被自己推下水去的异母姐姐凄厉哭唤,想要呼救求援,却因先前听信宫里的风言风语,以为弟弟夭折,乃因其母巫蛊所咒,恨屋及乌,杵在原地,迟疑不定。亦因此拼力挣扎的二皇姐乃成一道沉浮剪影,盖过其他事关她们两姐妹的回忆,令徘徊恐惧与自以为大仇得报的欣喜之间的激烈情愫渗入脊髓,刻骨铭心,亦令那句残在记忆角落的话语如哽在喉,静默半晌,迟疑着逸出:“对不起。”
兴许茈承乾亦知当年不过无端迁怒,只是娇纵成性的亲王骨子里不过是个倔强不愿服软的孩子,犟了十数年的悔意,经我道出,下意识绷紧的身子如释重负。而床榻上的女子闻言,未有睁眸,纤睫微翕,似有若无,渐漾一抹柔婉淡笑,抿却前尘。
“尽心服侍公主。如若手头缺什么,尽管到永徽宫找婉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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