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离一直都知道,每隔五日他上早朝时,那孩子都在看他。那门怯怯地开着,咿呀声像婴儿娇弱的嘤咛,他都有听见。
可他没有回头,他在等,等她鼓起全部的勇气,叫他不要走,不要娶那个他不爱的女人。若她愿意,他不但会听她的,还会用拥抱让她知道,他这几个月来对她累积的思念有多麽浓厚,浓厚得几乎是对自己的酷刑。
然而,始终没有。就像那天在羊脂莲那儿,她对他说的违心之论一样,她只能用这种偷摸的方式,来掩藏她的心意。
这几个月,他都很气。气的却不是她质疑他利用自己去对付主母的指控,那是多麽孩子气的谎言,多麽天真的别扭,他轻易就戳破了,那天她不敢正眼面对他说,就是一个证明,那孩子不会说谎,一说谎就得背对着他,他知道。
他气的,却是她的胆小,她的退让,她的逃避。就是她这个性,才让自己暴露在主母和奴仆的暴力中,甚至使明明可以掌握在手中的幸福平白流失。
她委屈得让他心疼,让他憔悴,让他愤怒。
她也在乎他的,不是吗?有时他想得激动,想得不甘,几乎让他坐不住,想冲进她房里质问:为何要忍?为何要怕?为何要这般委屈求全?为何不让他来保护她?她想离开家,找个地方安静平顺地生活,那个地方不就是他的羽翼下吗?这傻孩子怎麽始终这般硬性子,想不到呢?
於是,他坏心地想试,他想知道这孩子可以忍多久。他戴起那枚慾戒,开始亲自应了贵家饭局的邀约,即使查觉到她躲在门缝後窥他,他也努力削去回头望她一眼的渴望。在路上遇见了,他更是狠心,像看陌生人似的望她,表情冷淡──即使她露出的失望、难过,多麽焦灼他的心,这副面具他仍不放手。
他要毁了她的矜持,激出她的勇气,心甘情愿地走到他面前,回应他的感情。
他以为这样,自己会比较好过。然而,没有。
大哥知道我为什麽会进这个家吗?知道老爷为什麽要带我回来吗?他要我长大,给他作妾!你知道吗?!
眼泪。
早知道不要带大哥去我的花园,早知道不要跟你说话,早知道不该让你进到我的心里面,然後眼睁睁地看你去娶别人。会那麽难过,早知道什麽都不要做。
她的眼泪。
大哥也觉得我很脏,对不对?若老爷还活着的话,我们就不是兄妹。很肮脏啊,你说对不对?
像穷州的大川,流不尽。
他睁开眼,觉得胸口黏泞着一股窒碍,哽住呼吸。他缓了缓,好不容易才顺口气,咽了口水,喉头苦涩,好像他吞下的是那孩子昨晚不断涌着的眼泪。他转头,看了看天窗,天灰蒙蒙的,东边透着微亮。
头裂着,他睡不过一个时辰,竟又醒了。
他披衣起身,出房,来到肃奴的房前。他轻推,门一样毫无防备地被推开一条缝。他走进去,里头无人。
他多希望,他进去时是撞见她在窥他的,他想看她羞窘的神色,想看她急着解释又说不出所以然来的慌,那必定是可爱的,美丽的。他说不定会笑她,然後,他们便和好了……
他再坐上她的床,摸着蕴有她体香的被辱,他还看到床帐的流苏,每条绳根都被打上满满的结凸。他伸手撩着,给自己撩出了一池的孤寂。
他打量了一阵房内,陈设一样简朴,几月没来,竟如隔世。他甚至一愣,觉得房里空荡得诡异,失去了一种人居的温度。
再仔细一看,他才发现,这房内的轮廓太过粗大,只有大件的家饰,少了生活日用的小件。以前,他记得她捏陶的案上还置有几只她满意的陶俑,说是夜深熬着时,她用它们来伴着自己的。那些陶俑,都不见了。
他摸着乾净、连一点泥屑也没沾着的桌案,落寞地想:「不捏陶了吗?」
他叹气,离开了房间。
若还有机会,他真希望可以再牵着她沾满泥巴的小手,宠溺地替她好好清洗。
秋日霪雨霏霏,细若牛毛,却寒若冰针。
肃离望着烟管的烟渺渺上腾,一面听着各部会报。会程平常,不外乎是汤国军舰的动态、我国三川舰队的整备情形,以及舰队支部的调派请示。偶尔他会出声提个问题,戳破某些想将困难粉饰太平的小官苟且心态。部属见他会上总是心事重重的忧郁模样,以为他没什麽注意听,不料仍能犀利地挑出症结,便再不敢松懈,挑战他的能耐。
会散,副帅司格润拿了一本摺子给他签。
肃离觉得有些累,头疼,四肢更被这阵秋雨寒得抽疼,暂时不想费心思看,便问:「里头是什麽?」
「转运使上回委托的更粮案,粮饷部已经准备妥当,发文请示了。」格润说:「只需安抚使签署核准,这更粮案就告一段落。」
肃离抵着下颚,思量了一会儿。
格润看到他右手拇指上的慾戒,眼神闪过精光。他却说得很寻常:「恭喜肃大人,婚期何时?」
肃离被他断了思绪,微恼地皱眉。「什麽?」
「这不是与贵家小姐定下的慾戒吗?」格润顺快地说:「贵小姐与肃大人配在一块,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肃离没答什麽,却将右手放下,改以左手支额。
格润又说:「这次更粮案的粮商,似乎是转运使找来的?对方开出的价钱,还有本身的资历、财势,都好得出奇,美得不像真的。」
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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