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梦见他家院子里养着一条半大的绵羊。他回来时一眼看见它站在墙根下的暗影里,定定地看着他。从尾巴下面看得出是只母羊。眼神卑怯而清澈,水汪汪的,望着他。它身上弄得真脏,羊毛纠结着,毛色晦暗,甚至还粘着黑豆似的羊屎,像个在外淘过气把身子弄得泥猴似的小孩,乖乖地站在那,听候着家人的发落。真是个可怜的小东西!存扣想上去摸摸它那个小圆角,想不到它却一扭头出了门向东跑了。存扣在后面紧追不舍。前面的地层蓦地陷落下去,出现一个清滴滴的汪塘。那羊收不住蹄跌了进去。存扣欢快地跳进去。羊乖乖地听凭他在身上搓呀洗呀,用粉红的尖舌头舔他的脸颊。他把它拎出水。它在阳光下一下抖开毛。水雾腾起来氤氲成七彩的霭云,当中的小绵羊纯白无瑕,冰清玉洁,回望着他。突然举头“咩——”了一声,向东面跑去。迎着太阳跑。明晃晃的光芒刺得存扣眼花缭乱。他撵着它,跑过东桥,跑过顾庄中学,跑过老八队,跑向……存扣眼睁睁就撵不上了……
第二天早上,存扣一起床就懵懵懂懂地出门往东跑,脸也没洗牙也没刷。跑到东桥下时,有人问他:“存扣,一大早上哪儿呀?”他才怔怔地站住了。愣了一会儿,才折身回家,有些怏怏地。有一个蝇虫在他眼前闪呀闪的,他懊恼地一抓。松开手掌,却是虚空。那蝇子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第三天黄昏,存扣正在院子里享用着妈妈为他泡的一碗焦屑,巷子斜对过宝旺的老婆杏芳捧了个饭碗来串门了。焦屑是用小麦和糯米磨的,挑了猪油,加了红糖,入口绵软细腻,又甜又香。这天是农历六月初六,“六月六,一块焦屑一块肉”,乡俗如此,大人小孩必须吃焦屑,以期长得一身精精壮壮粉白娇嫩的好肉,去应付生活,去享受人生。
杏芳坐在小爬爬凳上边挖着焦屑吃边拉呱。
“我家宝旺说的。”她说——
宝旺说他们棉加厂财务科长沈祝寿的侄女儿结婚,那个排场吴窑镇上不曾有过,棉加厂后面码头上来的轮船挂浆一条靠一条,挤得合不插缝,比收棉花时船都多,都热闹。很多乡镇的头头脑脑都来了。听说县里也来了不少人物。在“幸福饭店”摆了几十桌酒,都是上百块钱一桌的席啊。用掉的酒瓶儿、水果罐头瓶儿堆成了山。新郎是制药厂的厂长,是个二婚,三十八了,新娘子才二十。新郎胖得像个肉菩萨,新娘子可小巧漂亮,两人站在一起就像老子和姑娘似的。新郎穿西装系领带,一脸的呆肉笑得晃晃的,嘴巴咧得簸箕大,拳头都能放得进去;新娘子穿的专门从上海订的白婚纱,出来时就像从画上走下来的七仙女,一朵出水莲花似的。可怪的是,她不笑,一点儿也不笑……那新郎连敬几十盅酒眉头都没皱一下……
存扣被一口焦屑噎住了,脸挣得通红,弯下腰猛咳,咳得眼泪咕咕的,咳得清水鼻涕都流下来了。
小胖子俊杰笑叔叔:“又没得人跟你抢焦屑吃,吃这么快干啥?”
月红忙拿来手巾给他揩,一面对存根说:“看这伢子慌的,哪像要上大学的人!”
桂香替儿子“扑扑”拍着后背:“祖宗,你慢慢儿吃!”
存扣推开饭碗,躺到床上去了。
七月下旬,存扣接到了扬州师范学院邮递快件。他拆开信皮,“录取通知书”五个烫金美术字跳进他的眼帘。他立时把手指咬在嘴里,面对东北方向——那是秀平和阿香的方向——泪水奔流,浑身哆嗦,抽噎难当。
全家人都笑存扣:“看把我家存扣欢喜的!”
存扣接到通知书这天,进仁死过去一次:他急了。
所有的人都为保连的通知书望穿秋水。没有这张通知书,进仁咽不下气,闭不上眼。
这张通知书是一个符号,打保连在母腹中进仁就有了这样一个模糊的记号,随着儿子的一年年长大而日益明晰,最后成为一团火,藏在进仁心胸的深处,暗暗地燃烧,许多年了。现在这火在他干枯的身体里越发熊熊,简直能听见骨头被燃着的爆响。
进仁深陷下去的眼睛执拗地睁着。他已经汤米不进,说不出话来了。
来自省公安专科学校的录取通知书终于到了!
是乡派出所郑所长亲自捎过来的。保连是高考恢复后乡里第一个考上公安学校的学生,这让郑所长非常振奋,马上就有了一种同行感,惺惺相惜感。只是他千万没想到这学生竟是六七年前因耍流氓被他审过的当时在顾庄中学读初一的保连。他惊讶感慨之余,认为十分有必要亲自替他把录取通知书送过去。新时代新气象,后生可畏。公安学校出来的年轻人前途不可限量,日后恐怕不只是和他平起平坐的事,必须未雨绸缪,早日套近乎,拉关系,先入为主,抢先一步。
“老进仁的儿子考上公安了!”“郑所长开小轮船亲自送通知书来了!”顾庄人现在虽然对庄上子弟考上个把两个大学生不大稀奇了,但对保连的这次考取却抱了极大的热情和更多的欣慰,倒不仅仅因为是“庄上出了一个公安局”。进仁家的堂屋和院里都站满了人,在理发店门口路过的外庄人也纷纷驻足询问出了啥事体。
郑所长跳下小轮船匆匆往这边赶来时,老进仁已经停到堂屋的门板上。头南脚北直挺挺躺着,身上已穿上了寿衣。但他还有气,还不肯死。他还是个人。他还在等。眼睛半睁不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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