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香眼睛定定的,突然往起一站,拎起柜台上一捆毛苍纸(冥纸)——也不付钱——往东走,跌跌歪歪的。才走了几步,悲恸的号丧就在街巷里响起来——
“我的秀平乖乖肉哎——”
“我伤心的乖乖哎——”
“我苦命的乖乖哎——”
……
秀平的新坟在公墓北首,靠河边。公墓是个老垛子,四面接水,只一条不宽的土坝连着大田这头,像座孤岛。河坡上密生着无主的芦苇,屏障似的立着,油油的深绿。河岸和墓地间栽着柳,榆,杨槐,苦楝。蓊郁的树阴下面有上百个坟圆。有大有小,高低错落。夏天的蒿草长势凶猛,有半人高,淹没了歪歪倒倒的墓碑。秀平的墓尚未圆坟,矮塌塌的,晒得格嘣嘣的土坷垃间插着的纸幡已掉了色,在风中吹得猎猎地响。
“徐秀平之墓”,不大的墓碑上五个字红艳艳的,如杜鹃花,如霞,如血。
桂香瘫坐在秀平坟下,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边哭边说,数来宝似的。春节间她硬把秀平留了一宿——打发存扣去跟马锁睡——和秀平睡了一晚就说了一晚,七长八短地说,说到乐处把秀平笑得“咯咯”的,说到深处把秀平羞得脸上又红又热。两个睡到一个枕头上,都像亲母女了。天不亮就精神抖擞地起来弄早茶给秀平吃——秀平还在床上做着甜梦哩。都像待媳妇了!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满心喜爱的秀平才离了几个月就得绝症撒手西去,做梦想不到自己兴致勃勃地赶回来居然是为了哭丧的。——“你才十八岁哪,乖乖——你花朵朵的呀,乖乖——你咋舍得走的呀,乖乖——你把存扣撂下来你咋忍心的哪,乖乖——”她呼天抢地,双手拍得黄土起了烟。
跌跌撞撞赶过来的来娣坐在旁边抱住桂香呜咽着,白发在风中乱飞。她悲苦的眼里已没有了泪,她的泪早流干了。“亲家母!亲家母啊!”她悲怆地摇着桂香,不会说别的了。
存根和月红也站在一边。妈妈没哭出庄就有孩子飞奔到家里报告消息了,他们马上和存扣赶出来,月红挎包,存根拎纸,存扣扶着妈妈,一起来到了埋着秀平骨灰盒的墓地。
——没有劝妈妈,让妈妈哭掉了才好过呀。
存扣这时倒没有哭,面孔寂然。他在一边烧着纸。一张一张地递进火里,很细致,很专注。火焰燎得他脸上生疼,头上脸上都是汗。汗流进眼睛里,眼睛挤一挤;流到嘴边,咂咂嘴把它咽了。“秀平,我来给你烧钱了……”他在心里喊道。火苗直蹿。他盯着火苗看。火苗里有什么,有秀平盈盈的笑脸吗……突然,一阵旋风把那纸钱灰圈起来,绕着秀平的坟不停地转,越转越快。有几张烧了一半的纸钱吹到了别家的坟圆上,他惊兔样站起来奔过去抢到手上,重新摆回火堆里,闷声嚷了句:
“这是秀平的钱!”
晚上,桂香照例睡在存扣的床上。上五年级时存扣开始独睡,睡在妈妈的东房里。妈妈一年到头在外面的多,回来一趟三天五天,顶多十天半个月,没必要另外支床了,都是和存扣打伙儿睡。虽然存扣已经十七岁了,可在妈妈眼里总是个伢子,有啥要紧。娘儿俩正好贴心知己地唠家常呢。春上,秀平知道了存扣还和妈妈睡,就嬉笑存扣是个“惯宝宝”,“靠娘生”,长不大,这么大人了还睡妈妈旁边,把存扣说成个大红脸。桂香却不以为然,说:“这要啥紧,别看他大呆个子,一天不结婚都是个娃娃——等结婚了,成大人了,我就让出来了。”说着盯着秀平眯眯笑。“姨娘你坏——”这回可轮到秀平成大红脸了,把个桂香笑得咳咳的。
从秀平墓地回来,存扣又陷入了悲伤的苦情之中。洗过澡,坐在院子里勉强吃了碗烫饭,就钻进了房间,往蚊帐里一拱。灯也不开,黑暗里躺着。跟着妈妈就过来了,拉亮灯,上铺坐在孩子旁边。一时间也没有话跟存扣说,只是为他打着扇子。存扣泪水就慢慢地潮上眼眶,赶紧把身子侧向铺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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