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堂上,郑教授举《杂志》中作品为例,讲常有北方作家的作品,非常爽快,有劲,不像南方作家的柔弱好流泪的,这或者是性格风俗习惯关系。他又提到四月号《杂志》中,女作家座谈会上,张爱玲说“….我以前很喜欢看冰心的作品,后来有看见她的照相很丑…就不要看了…”她又说,“冰心常描写女性美的,但又很娇造”。郑倒没有给予评论,但均臣想:这位女士倒也拜崇“外貌”的,那末我既无见其描写“女性美”过,又以为难道丑女子就不能描写女性的美吗?总之,均臣更喜欢北方的萧红,而不是此地的女作家。可其实,连均臣自己也不知道,他的“文风”也是孤岛的、沉迷的。郑接着又讲了穆时天着的《公墓》,该作家均臣尚第一次“领教”,其文格可称“独创”,散文体,多欧化,文句相当美,描写的范围似乎“太小”,有好几篇大同小异——都是描写“压扁的人生”的舞女等。最后,郑逸梅先生说:“自唐以来,中国文学都是模仿,而无创作了。这大概是受科举的影响,现在是‘新文化’了,旧文学认为没有用,其实现在文坛上哪有一个能写好文章而富有创作性的呢?”均臣也不认同此说,认为郑先生是老了的缘故,可是顾其年不过四十以上而已啊。
讲完课,郑先生出题目曰《春的象征》,为今天晚上的作文竞赛,均臣马虎地做些,因为下课了,只得交卷,料想一定“名落孙山”了。
上完课,均臣便去祥康里口站岗,天气似晴非晴,南风甚大,吹着人软绵绵地。今晚站岗只他一个人,所以清静静地将混浊的脑子淀沉下来:自甬返沪后,颇比过真难过,惟看到炳仁独坐高楼闲看风景,不觉为之痒痒。毕竟他自己的阿哥无论怎样的严厉,总可以强一强的,不像我却有敲碎饭碗之危。想到在家对母亲说的“以后要竭力经商”等语,又极为惭愧。现下既无上进,反而退后,竟会出之言外。
均臣又想起,前日晚上到姨母家,闲话起刘廷章的阿舅。此人在新兴公司作工,听说人很“癫”,而被歇业。姨母便冲着均臣说:“所以一个人不可以癫的。你对张炳初也可拍拍马屁嘛。”均臣说:“我做事只知诚实负责,而马屁一事,敬谢不敏。”姨母认为他不妥当之至,此时淞鸿少有地插嘴道:“为了摄应环境,在可能范围内去摄可了,并不是定要去拍马的。”他又说到人生观,以为在资本主义势力存在时,为生活去摄应,等于去征服它。你认为这社会不合理尽管可以改良,就是说要“革命“吧,也先要去了解社会,且要在社会上得到地位,以利事业,以行其志!淞鸿素来缄口不言,如今出之高论,颇动于心,令均臣刮目相视。此刻,均臣更坚定改变从前逃避主义而实践了,反复回味淞鸿的话,使其更坚了。他决心为生活为前途,要是在这社会上受最大的侮辱最大的痛苦时,也该忍受。他是在“学做人”,所以给其痛苦者,即是良师。
几天后,均臣找机会与张炳初坐下来讲闲话,炳初大谈三海经﹐其好像是博学者。但炳初虽也是青年,却相信有“命运”。均臣说若有命运的话,那末命运“好”的可每日坐在家等吃饭好了,因为我们人是被命运支配的。炳初回答不了,便说:“当然,不过没有人等罢了。”接着他们又谈谈政治﹐炳初说苏俄也是,不允许有私产,人的意识要统一,没有自由可言。这几句话几乎摇动了均臣的信仰。一整天均臣都在思索着这个问题,其实这种说法均臣也听说过,但均臣又转念一想﹐觉得炳初既无眼见﹐又是个资本家﹐当然觉得苏俄不大对头了。均臣几乎强迫着使自己坚信自己的信仰,这种强迫是出于自己的自身的阶级,出于对环境的不满,对社会不公的抗议,但却又不是出于理性。他自己虽很勉强,也无法解释,有时他觉得自己就像路易斯笔下的“散步的鱼,拿手杖的鱼,吃板烟的鱼。”而未来又像是一条“不可思的大邮船,驶向何处去?”“那些雾,雾的海,没有天空,也没有地平线。”只是盼望和期待“馥郁的是远方和明日,散步的鱼在歌唱。”这次短短的谈话,其中所提出的问题均臣竟记住了几十年,也纠缠了他几十年,在理性与感性之间挣扎,像条鱼在鱼群的拥裹下,随着海潮不由自主地向传说中的伊甸园游去。
这是路易斯在《中华副报》上刊一首小诗,其实“鱼”即是“余”指的是路易斯自己,四月号《杂志》拿此小诗来做“一月文摘”,这惹起小报界才子们的雅念,揶揄的也有,漫骂的也有,四月号《杂志》更有谭正璧作《新诗的危机》批评作者把作品弄得不知所云。还有的评论大骂“鱼”的诗人,有的说“老甲鱼”有的说“揩屁股的鱼,放屁的鱼”弄得一天星斗,小报虽无聊,但有时骂得令人痛快。诗人怒极,昨又在副刊上刊《我的立场》。均臣开始不能领略其意,评论多了后,倒认为“鱼”即是“鱼”,我们不都是生活在一个泥浆汹涌的鱼塘里,任凭鱼之间的互相吞噬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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