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出去了,子济默默回到自己的座位,开始动笔整理当天的医案。这是他对自己的要求,无论再忙再累,都要记录每日的医案。将来无论是留给徒弟,还是整理成书,这都是必要的基础资料。
很多人都会说,医者父母心。可是在子济看来,医者岂能是父母之心?天天面对这么多的人间疾苦,若是像父母对待儿女一样,统统都放在自己的心上,那自己早该吐血而死了,如何还能活着继续给大家看病?
他给人治好了病,病人感恩他,但他并不当一回事,甚至从不觉得自己对人有恩惠。相反他感恩病人,因为正是在他们身上,他才真正学会了看病。当然他最为感恩的,还是那些曾被他误治过的病人,感恩他们对自己的宽大和克制。
那个时候还没有“大医精诚”这个说法,但是华夏的苍生大医,从来不曾离开过华夏的道统。《易经》有云,“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这个“合”是合道的合,只要合道就都有了,又何必刻意再去觅一个精诚呢?
所以子济,并不会对病人嘘寒问暖,更不会把慈悲表现在脸上,他总是那么的冲和平淡、澄明自然。实际上,每个病人走后,他都会很快地将他们忘却,如果他们过些时候再来,都还需要重新叙说一遍自己的情况,很多病人都会暗地里纳闷,这么聪明的医者,忘性却怎么如此之大呢!
其实,不是医者的忘性大,是他们理解不了医者的发心之大!当然了,人家也从没要求过他们的理解。忘的是病人吗?不止是病人,还有名利、欲求、以及自我。对霍去病这个兵家来说,兵家前贤那句有着三个“忘”字的话,曾经那么强烈地激起了他的共鸣,而对医家来说也是一样的,无论入的是哪一门哪一家,但凡合道就是如此,但凡精诚就是如此。
当然了,忘我并非最高境界,后面至少还有个境界叫做无我。忘我已然相当不易,无我,则是更为难上加难。在素宁的感觉中,霍去病的“我”字很大,而子济的“我”字小得看不出来,但其实,后者也并没有真的空掉。在华夏的道统里,无论是霍去病还是子济,也包括素宁甚至吕老先生,他们的修持之路都还长着呢!——因为那个终点,叫做止于至善。
所以今日的子济,不是圣贤也不是神仙,也还只是一个凡人而已,如果借用一下那位身毒国大觉者释迦的话,他还远未达到“无所住而生其心”的境界,那么,他的心究竟住在哪里呢?
他有他心灵的家园,他的心就安住在那里。那是一片乐土,若是没有那片乐土,他怎么会有力量矢志不渝地成为一名医者?又怎么会有力量日日面对这无边无尽的人间疾苦?
那片乐土,就在苍翠而又幽渺的南山中。那里山上有一座草堂,山下有一间蒙馆;那里春有百花吐艳,冬有白雪皑皑;那里有顽童们摆图写字,有师兄弟练剑抚琴;那里在大柳树下站桩,在打谷场上观星;那里山下出泉,终年有流水潺潺;那里山中采药,白云曾遮断归路;那里还有人皎洁如夜空中的明月,娴雅如山谷中的幽兰。
冲和平淡顺其自然的他,既没有奢求过永远不离开那片乐土,也没有奢求过永远相伴明月与幽兰,他早就离开了,但他永远守护着他的精神家园。每每午夜梦回,他的耳中依稀还能听到流水潺潺的声音,似乎那段南山中的日子,还远远没有结束而已。
暮色已浓,载着素宁的马车渐行渐远,而霍去病不管如何情肠百结,也只能朝着另一个方向上马了。夜幕很快就降临了,黑暗中没有人声,只有马蹄的铁掌踏在官道上的得得之声,举头望去,只见斗柄南指的北斗七星,早已又回到了北天那熟悉的位置。
第二天,他来到了河东郡的平阳县,也就是今日的山西省临汾西南,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祖先耕作过的土地。
这片厚厚的黄土,就位于河汾之间,黄河滔滔,汾水清流,从史前开始,这里就一直是个宜居之地,甚至尧帝曾经建都于此,曾经在此观星测天、治历授时。上古先民的耕种是很粗放的,若是土层薄的话,耕种若干年后土地就不行了,文明也可能随之中断,所以正是这片厚厚的黄土,才保证了长期稳定的连续耕作,保证了文明在此处绵延不绝。
霍去病习惯性地登上高处,眺望着远处的崇山峻岭,打量着近处的梁峁沟壑,这片黄土地给人的感觉,并不是江山如画这四个字,而是另外两个更让他感慨万千的字,——家园。
虽然他自己从未在这里生活过,但他完全可以想象得出自己的祖祖辈辈是如何在这里建立家园、繁衍生息的。作为一个军人,霍去病有着军人的典型情怀,他想要看看祖先传下来了什么样的土地,想知道自己是为了保卫什么样的家园而战,是为了什么样的家园,而让自己无惧流血与牺牲。
然后,在父亲的带领下,霍去病平生第一次进入了自己家族的宗祠。其实准确地说,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进入到任何家族的宗祠,因为在以前那么多年里,他没有自己的家族,也从来没有像别人一样进入过家祠、像别人一样祭祀过祖先。
他记得小的时候每逢过年,看到别人都在忙着扫祠祭祖,而自己却什么事情都没有,那种感觉是很不好受的。后来他封了侯,按照制度,列侯在封国是要设置家庙的,他的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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