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手关上房门,老爷子挺直的脊背陡然伛偻了几分。恋恋不舍地望了一眼那紧闭的门户,满头银发的老人悠悠叹了口气:
“世人只知道楚王当年如何权重,连我沈家当年也是赫赫扬扬,风光无限。可谁还记得,三哥刚刚掌权的时候,外面说什么难听话的都有,当时我和几个兄弟子侄,见天的跟人打架,就为了他们嘴里对三哥不干不净……”
“可五年以后,就再也没人敢当着沈家的面说这些,十年以后,世人只知道,沈家三郎,权倾天下。”
权倾天下么……
凌玉城淡淡一笑。
“楚王当年执掌军国大事,位高权重,也确实该得世人敬畏。”
老人脚步微停,回头向凌玉城俯首致意,拖着步子接着往前走去。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一般,一边走,回忆仍然不停:
“那时候我也担心过,光是权势地位,压得住一时,却压不住身后悠悠众口。可到三哥过世,所有人记得的,史传上书写的,都只是他主政当权这些年做出的种种功绩,其他种种,不过是一点fēng_liú韵事,却对他的声名分毫无伤。”
那也是自然,无论和太宗皇后如何纠缠,楚王终究是一个臣子,史书上留下的,也就是身为臣子的功业而已……
凌玉城依然只是微微颔首,脚步不停,随手拂开一段檐前垂下的冰锥。
“男儿本自重功业,楚王一生为社稷呕心沥血,令国富兵强,战无不克,所有人都看在眼里。青史留名,本也是该当的。”
拐杖点地的声音再次一顿。老人回头扫了凌玉城一眼,仍然若无其事地继续向前,只是回忆往事的语气更加飘渺了几分:
“那时候,三哥刚传出跟太后相好的事情。先父气得几乎吐血,当即开了祠堂,把三哥揪到祖宗牌位面前跪着,问他为什么自甘下贱,堂堂正正的沈家子弟,要靠做一个面首求取荣华富贵。恼怒之下动了家法,要不是我们兄弟拦着劝着,几乎把三哥活活打死……”
他的声音蓦然激昂了起来,想来是当时祠堂里的那一幕,时隔三十多年回忆起来,仍然让人心潮澎湃:
“三哥却说,他跟太后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和太后相好也罢,不肯成亲不肯传承子嗣也罢,都是他心甘情愿,只因那人如此待他,他也就愿意如此相报。父亲责问他辱没家声,三哥回答的,却只有一句话——”
“他说,世人评说与我何干?面首也好,什么也好,我自己知道我不是!我问心无愧!”
凌玉城唇边笑意陡然凝住。
此后的半个下午,凌玉城一直伴在元绍身侧,听家学里那些少年的朗朗书声,看他们在御前争相表演骑射武艺,间或点头微笑,恰到好处地跟着夸赞两句。直到上了御辇才一言不发,元绍淡淡瞟他一眼,也不撩他说话,自顾自地倒在榻上闭目养神。
一路无话,等到两人回宫,元绍坐在寝殿里慢慢喝完了一盏茶,才看见凌玉城惊醒一般站了起来,转到他面前,躬身一礼。
“陛下,”他微微低着头,神色一派恭肃郑重,“臣想求陛下恩典。”
“嗯?”
“臣想求陛下……带臣去奉先殿,上一炷香。”
深深凝视了凌玉城一眼,元绍也不问他缘由,起身道:“走吧。”大踏步出外,凌玉城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供奉北凉历代先帝的奉先殿庄严肃穆,却透着一股沁入骨髓的寒凉。这座殿宇除了专人看守洒扫,按时上香供奉,平时从来杳无人迹,只有皇帝每逢年节寿日亲自前来拜祭。凌玉城还是第二次踏入此处,依臣礼在历代先帝灵位前一一拜过,就站在楚王殿下的画像前方,微微仰头,默然出神。
香烟缭绕,玉漏迟迟。他从日光西斜一直站到了暮色四合,这才长长透出一口大气,转身面向元绍,低头施礼:
“多谢陛下。”
吃过晚饭,凌玉城只稍稍活动一下,就去了后殿沐浴更衣。等元绍洗过澡出来,凌玉城正披着件夹袍坐在桌前,回头看到他,放下手里的木梳,把头发随意束起,整整衣襟,上前肃容行礼:
“多谢陛下。——让陛下为臣操心了这么久,实在惭愧。”
元绍仔细打量了他一眼。站在面前的人神色洒脱,微含笑意,神情态度,分明透露出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自若,与这些日子以来、甚至和凌玉城拜倒在他面前,定下君臣名分以来都是大不相同。一定要说,就仿佛肩头移去了一副千斤重担,整个人自内而外,骤然透出了耀眼夺目的光彩。
看来白天那一趟行程的确对他有所触动——元绍随意坐上床头,舒舒服服地伸展了一下肢体,轻轻一笑:
“想明白了?——沈家那个老头子,今天对你说了些什么?”
“想明白了。”凌玉城也回以微笑,坐回桌前,将今天在祠堂中的对话一字一句娓娓道来。权倾天下不足道,千秋史笔无足论,打动他的,只有楚王回答其父责问的那一句话——
“世人评说与我何干?面首也好,什么也好,我自己知道我不是!我问心无愧!”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便似黄钟大吕,振聋发聩。
也曾遭举世鄙弃姗笑,也曾被家人不谅不容,可是,那个人,却能如此的坚定坦荡,无惧无愧。
沈家祠堂青衫磊落的年轻文士,奉先殿朝服玉带的社稷重臣,一年老一年轻的两张面容,在凌玉城长久的注视中,渐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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