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许方圆的舆图高高挂在御座左侧,在元绍身边这么一站,不用挪动步子就可以看得分明。其实他又何必去看,这千里山河历历俱在胸中,一座城池一线山川乃至一个大些的集镇,哪里需要扼守哪里可以驻兵,哪里有水流饮马哪里有丰美的良田,皆是他多年来亲自踏遍。
“陛下恕罪,”走出几步,转身面对元绍立定,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清清澈澈响在殿中,落地时几乎激起了琅琅的回音,“臣……做不到。”
一句话出口,大殿里落针可闻,几乎所有人都本能地屏住了呼吸。带兵拔取剑门关这是多大的荣耀,在场的所有北凉将领都恨不得打破头去抢的机会,尤其是现在剑门关失去了它的主人--是的,那个从宁武关匆促转调的赵胜,从来不被北凉诸将看做有资格守卫这座雄城。然而,凌玉城竟然就这样干净利落地拒绝了去!
“你做不到?”
座西面东,高高御座上传来的声音是明明白白地不可置信,元绍身体微微前倾,随意放落身前的手掌撑住膝头,一瞬不瞬地与凌玉城对视。不仅是他,左右两边列坐的大臣们也反射性地坐直了身子,或左倾或右倾,伸长了脖子看着元绍惊愕的神色。很明显,这位北凉天统皇帝根本没有想到、也许从来就没有想过,凌玉城居然会拒绝他的意愿--
“陛下,臣军中新兵太多,训练未足,军心未定--实在是做不到。”
“朕没打算要你只领本部兵马--若是把虎贲卫、骁武卫交给你指挥呢?”
“陛下,臣和骁武卫从未并肩作战过,虽然有些旁敲侧击的了解,可归根到底对其上下人等并不熟悉,指挥起来恐怕事倍功半。至于虎贲卫……陛下真的认为,臣适合指挥虎贲卫?”
这个问题哪怕是元绍也不得不沉默了一下。以虎贲卫和凌玉城的关系,不帮倒忙就算得不错,指望能拿到什么战果实在是天方夜谭。然而想到虎贲卫和凌玉城结怨的开端,正是剑门关陷落,北凉大军长驱直入,一股火气又腾腾地冒了上来:
“一座关城而已,当年又不是没有拿下来过!推三阻四,你是打不下来还是不想打?”
声音里已经有了明显的怒意,凌玉城微微平复一下呼吸,昂然迎上元绍的目光,声音仍然一如既往的从容平缓:
“兵法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攻,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又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臣以为,强攻坚城,并非上策。若陛下要臣领兵,臣只能说相机决断,并不敢答应陛下一定能拔取剑门关。”
“够了!--朕是在问你,愿不愿意为朕取下剑门关!”
这一声断喝怒意澎湃,两厢端坐的文官武将,特别是夏人出身的臣子,膝盖都不由得有些发软。凌玉城却应声踏上一步,和元绍不闪不避地对视,语气更一改方才的恭谨平和,竟是多了一股针锋相对、咄咄逼人的味道:
“臣请问陛下,拔取剑门关后,可要占据其后几州?”
“那是自然--”
“剑门关隶属定州,关城遮护应州、荆州,再往后就是襄州,士民富庶,良田万顷。襄州一拔,虞阳门户大开。陛下的意思,可是要把这几州一并吞下?”
“能做到自然最好!”
“既然如此,陛下可准备好了足够的官员来治理这些地方,使之民心财力,归于北凉?襄州富庶,全靠经商,战火一起,灰飞烟灭。臣请问陛下,单靠农耕之利,可能供养地方驻军,可够弥补这次进军的花费,可够抵偿强拔剑门关这座天下雄城的损失?”
“襄州是虞阳门户,应州、荆州并没有易守难攻的关隘。这几州一占,大虞必然拼死争夺,兵连祸结,百姓无法安居。难道陛下,还想在当地派驻大军,日日绞杀?”
他一个个问题连珠炮一般掷出,声音一调高过一调,说到后来,一字字落地犹如金石。元绍却是反常地沉默了下来,冷着一张脸任由他侃侃而谈,只是左手五指在御座扶手上越发抠得死紧。
陛下的怒气已然极盛——身为武臣中的第二号人物,座位距离御座只有五六步远的哥叔夜倒吸了一口冷气。飞快地向对面扫了一眼,只见几乎所有的夏臣,以左平章沈世良、右枢密使李秉国--后者是魏国公李明达的直系后代--为首,有志一同地低下了头,竭力隐藏着自身的存在。偶尔向凌玉城望过去的一眼无不掩藏着满满的担忧,即使无从交谈、甚至没有任何眼神的交流,哥叔夜也知道他们在担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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