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自太祖起便鼓励言事,写入祖制的规定就称,决不以言论罪大臣,十数代以降,养成言官风气极盛,于是培育出一支足以左右朝政的舆论力量,唤作“清议”,清议一褒,荣于华衮,清议一贬,严于斧钺,上至帝王,下至走卒,无不对之既重且畏——基此,当殷螭掌控不了清议时,只能无奈妥协;而林凤致借妖书案之机,拼着血肉之躯赴大理寺受刑,也无非是欲将名声大大高扬起来,好成为清议中称颂的对象,只有这样,才能洗脱前朝的佞名,如今的耻声,才能抬起头来在百官面前做人,乃至于积攒下政坛资本与皇帝相抗衡。
当他入狱之初,便已经成为万众瞩目的风头人物,其后坚强抗过酷刑的经历、被皇帝一意孤行定欲杀之而后快的遭遇,都是一步步的给自己加上顶极光环,使人既同情,又敬佩。尤其当九卿会审,目睹他重刑之下几欲断气,仍然咬定牙关无可吐露的时候,更将这种同情敬佩发挥到了顶点,是人皆有恻隐仁慈之心,皆有崇拜英雄之意,皆有厌恶强权之感——最终朝野压力使他得以释放,众人又不免有同仇敌忾、胜利鼓舞的喜悦,到了这种地步,再加以汤宾仁一语以定谳:“铁汉!”从此,林凤致再不是官员们暗中鄙夷嘲笑的有色无德、寡廉鲜耻之徒,而真正成为一个令人刮目相看的铁铮铮男子汉。
大抵如林凤致这样的人物,让人第一眼看见的时候无法不注意到他出众的姿容,尤其在南风如此盛行的本朝,身为男儿而美貌过人,自然可以籍以进身,却也难免由此遭辱。偏偏林凤致的本性,却原是清高自许,最恨被人品评色相。
不幸的是,哪怕是嘉平年间,他入朝之初还未被俞汝成强占的时候,大家评论到他,就已经脱不了一个“色”字;被俞汝成占有之后,流言倒不说遭遇□可怜,反认为失身可耻,同时没准还议论他无非为了功名前途,献身宰相,这是何等的丑名?等到拼死设局倾陷俞汝成的时候,他又故意舍弃名声,将自己钉在了耻辱柱上,本以为那一役毕功之际,便是自己身死之时,于是也就豁出去什么都不在乎——谁知事毕尚有更重要的事可为,而前朝的耻辱名声还未洗脱,今世又沦为半公开的皇帝禁脔,压根儿没有洗牌的机会,想要扭转这等情况,如何不需要付出非凡的代价,与超人的意志!
所以他舍得下付出,狠得下心肠——殷螭只觉得他是在跟自己斗法,其实未免还略微轻视了林凤致的目标,决非单纯赌气斗法而已。
因为清议之誉甚高,所以林凤致出狱之后,百姓夹道欢迎的同时,官员们也对他表示了格外的亲切,出狱没几日,便陆续有人上门探访,致以慰问;会集京师之中、曾经为请求释放他而叩阙的太学生与举子们,更是摩肩接踵的来拜会,以得见他一面为荣。林凤致最初一个月基本不能下床,呕血成升,饮食都很勉强,自然难以见人,却仍然记得让府中幕僚一一收下拜帖,代为答复,致词都充满了感激之意。如此盛名,如此病体,还保持如此谦恭周到、感恩知礼的作风,于是声誉又上了一个台阶。
到了这个地步,可以说,林凤致不但成功的扭转了名誉,而且业已为自己造成了举足轻重的朝野影响力,获得了从政最宝贵的资本。
林凤致这一场押上性命、不惜重伤的豪赌,最终宣告完胜。
到第二个月的时候,林凤致终于身能离床,却还是病体虚弱,外出不得,倒是向君王又进了一次谢恩表。他在出狱之初便已经奉进过一次谢恩表,但那时人已经昏昏沉沉,表文乃是府中幕僚代写的,这次终于能够亲自缮写,奉上御前,却是感谢皇恩浩荡,又一次赐下补养的灵药。表文写得中规中矩,但殷螭看着那熟悉的端肃字迹,总觉得里面暗藏些讽刺自己的味道,闷闷想道:“若非安康求情,谁想又赐药给你!病都好了,怎么也不进来见我?”
然而宫中不绝遣太医去看视回报,他也知道林凤致这次委实伤得不轻,强要宣召未免不近人情,于是捺住恼火,反而降旨再慰勉了一番,许其在家多休养一阵。太子学业,暂时由温大学士和王詹事诸人掌管着。但温王二人老态龙钟,其他陪读又敷衍懒散,安康和他们并不亲近,小孩子家想念先生,还是隔三岔五的请旨去探,最后连殷螭也厌烦了,发作了两句,安康乖觉,便不敢再提。
到了第三个月,便是年底,朝廷照例向百官颁发恩物,因为林凤致仍在养病,于是又特意多发了些滋养补品,林凤致又上第三道表文谢恩,称自己已然愈可,不日便能再回东宫督讲,又得瞻仰天颜云云。殷螭明知他是套话,但看见他说要来见自己,竟也不由得有些微微的期待之意,心想:“自相识以来,还没有这么久看不见他呢——可惜他这一病好,又得跟我斗气,又得教人头痛了!”
可是,头痛便头痛罢,似乎养成习惯之后,长久的没有钉子碰,反而心里空落落的不是滋味。殷螭有时不免自嘲的想,大约人都是有点劣根性的,哪怕是被欺受气不痛快罢,一旦习惯了,便丢不掉。
所以说,自犯贱,不可活啊!
元旦皇帝祭天大礼的时候,林凤致终于不再称病不朝,出来与百官一道陪祀天坛了。他是太子少傅,自然站在东宫那一班官员当中,陪侍在太子身旁。安康久日不见先生,兴奋得小脸通红,小孩子也不懂得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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