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台》全词字数不少,却无一字赘述。
上阕诸句皆喻梅落,既喻梅之美,又喻其品格之高洁,遣词用句十分清新,只是如果只有这样,倒是不过能与卢七娘那首战个平手。
其下阙才见真章。
言寿阳、孤山,此乃梅花故实,引《杂五行书》中典故而来,南朝宋武帝刘裕的女儿寿阳公主曾躺卧在含章殿的檐下小憩,微风将梅花吹落,在寿阳公主的额头上留下了腊梅花样的淡淡花痕,拂拭不去,此后,爱美的寿阳公主便时常摘梅花粘贴在自己前额上,所谓“梅花妆”。
而调玉髓、补香瘢,又化用了三国时邓夫人的故事。邓夫人曾被玉如意误伤面颊,听信医嘱需用白獭髓、杂玉与琥珀屑敷之,才可灭瘢痕。
词中将寿阳公主与邓夫人理妆之事同说,意为梅已落尽,无物可助妆添色,只等来日梅子青青。“梅”之意象,在此词之中,便有了旁的化身,再不似枯燥死物。
这短短几句,化用数典,另翻新意,最后一韵,再从题面申展一层,写了花落之后的梅树形象。最后四言,化用杜牧《叹花》诗“绿叶成阴子满枝”的词句,包孕着世事变迁的惆怅与岁月无情的蹉跎。
这一整首词虚实结合,今昔真幻交融一片,深情婉曲,清虚幽怨,更兼之立意深远,独辟蹊径,能见其作者心胸及眼见之不拘一格。
卢七娘那首精巧靡丽的小词同这首一笔,首先格调便输了一大截。
咏梅之词,能到如此境界的,实属难得。
若非王宫正一番品鉴解释,堂下众小娘子怕是根本听不明白,而其实即便如张淑妃、徐德妃这样,书读得少些的,也一样不解其意。
江娘子是最不可思议的一个,她心中邪火陡蹿,那傅念君竟然能写出这种自己根本看也看不懂的词来?还被王宫正夸地这样天上有地下无?
她莫不是走了王宫正的路子,把狗屁不通的烂词也吹嘘成阳春白雪吧?
而仿佛是为了证明她的猜测,此时皇帝竟派了身边的高班领几个小黄门过来宣旨,那高班说是官家正和文相公在书房叙话,便将几首词一同赏鉴了,最后评了这首为魁首。
呈上一看,果真是傅念君的词。
文枢相致仕后,便加封了太子少保,他往后,也再难有机会进宫了,今次倒是赶巧。
国朝为高官者,自然都不是武夫之流,文博来评鉴几个小娘子的诗作,也是抬举她们了,他与皇帝一起认可的魁首,分量可是不轻。
众小娘子在一片雅雀无声之中只能再次惊掉了下巴。
舒皇后问道:“官家可还有说什么?”
那高班道:“官家说了,这小娘子眼界非凡,待等会儿,他要亲自过来瞧瞧。”
舒皇后微笑着点头,吩咐他下去了。
傅念君微微拧眉,抬头却见到王宫正此时正好在看着自己,嘴角含着笑意,目光却并不留情。
对视一眼后,王宫正便转身同上座几位娘娘道:“如此,请娘娘明鉴。”
舒皇后点头,说道:“你辛苦了。”
她招手唤傅念君近前,将宫人递上的宫花同一柄玉如意递与傅念君。
“此物虽轻,却是一点嘉奖,傅相得女如此,确实是有福气了。”
傅念君扛着背后无数目光,跪下恭敬地谢恩了。
张淑妃此时却沉不住气了,尖刻道:
“我还记得当年傅娘子小时候入宫时的样子,一晃那么多年过去了,当年你可真是逗趣,还嚷着要给太后娘娘唱歌之事,你还记得不记得?”
她刻意要在人前提起傅念君当年的丑事。
傅念君只微笑:“淑妃娘子记性真好,臣女小时候的事,自己记不清楚,却还能得您一点记挂,真是臣女三生有幸。”
张淑妃挑了挑眉,又问:“这么多年你变化这样大,都在做什么啊?”
傅念君微笑:“回淑妃娘子的话,我也无甚旁的爱好,在家中读书而已。”
她这话一说,底下的众小娘子脸色更是古怪。
她竟然说她喜欢在家读书?那个鼎鼎大名的傅二娘子,见了美少年就挪不动道的傅二娘子啊……
可是她们又一想到刚才那首词。
其中晦涩难懂的典故,若不是看书甚多,又从何处得来?
这样一想,满心想嘲笑傅念君的人,顿时又像当头被浇了盆冷水一样。
她们也知道,今日过后,傅二娘子到处追男人的事会渐渐被淡忘,而她那首得了王宫正和帝后这样高评价的词,却会在外长久地流传。
“好了。”舒皇后开口:“你也下去休息会儿吧,等下官家还要见你呢。”
仿佛是刻意提醒张淑妃一般。
张淑妃只能兀自撇开头去。
倒是一边的徐德妃,看着傅念君的眼神越发莫名。
离开正殿,傅念君并未同那些小娘子一样下去用膳,而是等着王宫正与她说几句话。
王宫正在身边几个女官宫人的簇拥下出了门,见到傅念君孤身等候,便撇下了众人,单独走向了她。
她微笑道:“看来傅娘子有话要同我说。”
傅念君只是躬身做了个长揖:“多谢宫正今日相助。”
“我未曾助你,傅娘子确实才华横溢,我不过照章办事罢了。”
傅念君心道,若真是照章办事,她就不会将自己夸成了一朵花。
“宫正,我也不必瞒你。”傅念君笑了笑,“我写这首词的初衷,确实是为了卖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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