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不是好歹,我是替你。”
乔奉天微调方向,“一个人苟延残喘也比捆上另一个人自在。你死都至少是因为你自己想死,不至于别人推你去死。”
两人在车里沉默了半天。似是而非的雨珠在挡风玻璃上迎面落了两滴,溅出微不可查地“啪嗒”声。乔奉天预备着去开雨刷,可也就三两滴,落了就歇了。
“呸。”何前侧头笑着啐,“我真要染了hiv,就他妈给你小子一口一个死字儿给咒的。”
第73章
青弋是故城,离得近近,也不大。青弋的疾控防疫站在青弋市郊,小且破旧,灰扑扑一栋三层小楼,像间名不见经传的乡镇卫生所。门牌掉漆脱了色,“防”字儿丢了半拉耳朵旁。
查hiv,必然是市里三甲好,检查周期短,误诊概率小。只是何前不敢,工作,交际,他有太多的人脉在利南,稍有信息遗留,就得牵绊起周遭一片。比起真得病,他更怕别人以为他得。
进了大厅再看,人居然不少,挂号窗口正排着两列十多人的队伍。乔奉天让何前坐在塑料椅子上等,要了他的身份证。何前给的犹豫,在口袋里再三摸索了半天,才递了上去。“稍微等一下,没事儿的。”乔奉天走前嘱咐了这么一句,何前只笑着摆了摆手,“我不跑。”
防疫站连墙都是旧的,结着层黄褐色的,水泡似的印渍。何前托着下巴,看乔奉天矮巴巴的个头儿,挤在群灰头土脸的乡下汉里,平均比他要高出去半个头。他拨动帽子下压着那层微褪色的头发,站的直直,又要踮脚向前倾身,一只手埋进过长的卫衣袖口里,预备着要听清窗口里护士正快速说着的什么话。
何前记得打小,郎溪的那些人就说他不像乡下的野孩子。雪白的小小一只,麦田里撒丫子疯跑,跟在乔梁屁股后头,田埂子边上蹿下跳一整春夏,也不见黑那么一丁点儿——跟仙儿似的。可一旦把凡的人跟不凡的事物做了逻辑不能自洽的联系,就难免有敬而远之的意思。何前犹还记得他阿妈常坐在马扎上揪着一杆水灵的空心菜,戏谑又故作不经意地说老乔家丧,丧事儿一件件,哪知道是不是养了个丧门星。
就像理都在她嘴里似的。
何前少年时期,其实和乔奉天往来不多。不一校是一说,那人藏着掖着,退着躲着,层层叠叠把自己包的秘密不透风,又是一说。这个人,彼时是他少年记忆里的一个剔透的概念,因为他与人不同。他轮廓乃至五官其实都是模糊的,唯独内核是澄明的。一如他那时候的整个人,遮前不顾后,个性上的东西很多其实是一览无余而不自知,从头至尾都像是慌张无措的,又戒备警惕的。他沉默着不语的那部分,却时刻有别离的隐约预兆。
以致那事儿弄得满城风雨无人不听说,再到他被人谣传说不堪耻辱,跳清池自杀,所有人在回神且把这么个观念之外的,天大稀奇的事儿消化成谈资之前,都不敢立刻点头相信;唯独何前一个人在心里笃定,乔奉天他是能干出这样事儿的一个人。
到现在何前都觉得他没变——他最最幽深的内里,无比纯粹,坚硬明净;他不逢人就展示的地方,始终天真的非黑即白,与他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有关。可也正因为如此,那部分才易碎易折,才动辄得咎。何前以他为例,走他走过的反路,活的想块儿橡皮。只是那人眼看着还在荆棘丛里磕磕绊绊地摸索着向前,他这条路倒像是得提前走到头了。
“走吧,上二楼。”
乔奉天拿着两张收据走回来轻声说,以为何前在慌,便弓腰在他肩上温柔似的拍了拍,何前抬头看他,他接着安抚似的笑了笑。
二楼冷清尤其,走廊也是黑黢黢的,昏暗也就罢了,触手的木栏杆也是凉的湿的。检查hiv的抽血化验室在最里处的拐角房间,叩门示意再进去,里头只有一个值班的护士。
“两个都查?”护士上下瞄了两人一眼。
乔奉天把收据搁在桌上推上前,“一个人。”
护士转身从脚柜里端出了一盏雪白的搪瓷盘,盘里放着簇新的医用橡胶手套,一次性注射器,和两枚红盖真空管。护士拆了手套的塑封,指了指眼跟前的一只四方凳,“谁查谁过来坐,袖子撸高,早上吃饭了没有?”
乔奉天转头看何前,何前摇头,接着犹豫了一刻,拉开外套拉链上前。
乔奉天从天花板再看到房间里的四个落灰的四个深色的角落,在到枕在何前肘下的,那个露出了海绵内里的陈旧的垫子,铺天盖地地压抑像积聚之后涌来的潮水,一波就没住了口鼻。
在挂号处收费的时候,他小声说查hiv,用了只让医生一人听见的气声。本都做好了被激烈或是谴责的视线审视的预备,却发觉医生连眼皮都没抬,沉默地扯票盖章,十秒都不要的功夫。乔奉天几乎以为那是尊重,结果对方一把零钱伸到面前哗啦一撒,还是轻视。
就像吕知春那次在医院一样。或许只是一个再无心不过的小小举动,只是敏感的人去看,总要加戏似的在上面付诸多附加,甚至是没有因果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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