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那里,低眉顺眼,神情温柔,再没了那天的暴戾无常。
她们的腹部平平,原本孕育在其中的血肉,在一场大火中,从她们身上硬生生撕扯下来。她们哭喊,痛苦,绝望,在焚身的烈火里跪下,拼命保护着自己的腹部……
腹内孕育的,是卑微的女人们的维生工具,可谁有资格去质疑她们对孩子的爱呢?
领头的是个风韵十足的中年女子,眼角的细纹里都掩藏着动人的风情。她从沈伐石怀里接过自己侄女的孩子,刚把那只温热柔软的小团子揽在臂弯里,她的眼泪就下来了。
她抬起头来,于泪眼间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沈法师,多谢。”
沈伐石微微点头还礼。
季三昧叼着一根草,坐在破庙门槛边懒洋洋地接了话:“你们对他好一些。不然的话,我会找到你们,拔光你们的毛。”
沈伐石失笑。
季三昧喜欢小孩子,这半个月的相处,他也是真心爱护这小东西,把孩子送出去时,他故意扭开头不肯多看一眼的样子,着实可爱得紧。
中年女人抱着孩子,向季三昧蹲身致礼。
季三昧背对着她,却像是后背生了眼睛似的,随意地抬起手挥了挥,算是回礼。
鬼车在严格意义上,可以分为两类:姑获鸟抱走孩子,而夏获鸟□□。
变成了夏获鸟的女人们,终于将昔日姐妹的孩子从凶手手中夺了回来。
——在人性皆失的时候,她们也学会了叼来人肉,丢在许宅外头,喂养她们共同的孩子。
季三昧相信,在恢复神智后,她们会照顾好他。
孩子被带走了,季三昧也没多看上他一眼。
他专心听着草丛里螽斯的叫声,吱吱有声,宛如纺车运转,流丽又温柔。
——螽斯乃喜虫,意为多子多福。
孩子离开时,草丛里的螽斯把祝福送给了这群女人。
事情了却了,雇主也送了命,但沈伐石对此却很漠然:“五千两银子拿到手了,归你。”
季三昧虽然知道许泰当初到访觉迷寺时目的就不纯,这五千两银子算得上自己的买命钱,可他仍然收得毫无芥蒂。
……钱又没有错。
四人即将离开沂州城前,王传灯提议,要去城中最大的一间酒楼吃饭。
按季三昧的想法,在座的各位,沈伐石和王传灯早就辟谷,长安是靠天吃饭的,就自己一张嘴能吃东西,这么奢侈浪费容易遭天谴,去街边点碗馄饨就行了,实惠又经济。
但是其余三人都坚持,季三昧在打听清楚是长安出钱后,也就欣然前往了。
沈伐石和王传灯是辟谷了,但也能吃些清淡的素菜,放眼看去,一张桌子上只有长安可怜巴巴的,别人吃着,他只有看着的份儿。
不过,他看得很高兴。
……小师弟吃东西的样子好可爱,拿筷子的样子也可爱,咀嚼的嘴也好可爱,想咬。
他学着季三昧的动作,季三昧夹什么菜他也跟着夹,放到碗里也不吃,很快就堆了满满一碗的菜,直到堆无可堆,他才把碗殷勤地推到了季三昧面前:“小师弟,吃,都是你喜欢的。”
季三昧说:“我吃饱了,出去转转。”
他其实是烟瘾犯了,想去外面吸一袋,这里毕竟还有一棵小树苗,天天被迫吸烟,以后可能对某些功能产生不可转圜的影响,那季三昧的罪过就大了。
长安好容易攒了这么一碗菜,满心以为季三昧会喜欢,但谁想就被这样拒绝了,他顿时蔫了下去,冒了一头的小卷毛出来。
季三昧边走边解烟袋,准备从里面掏出几根烟丝。
谁想还没走出两步开外,两个熟悉的身影就撞入了他的眼中。
季三昧呆愣半晌,手中的烟袋砰然落地,烟锅砸在丝竹材质的地板上,发出了蛮响亮的当啷一声。
两人中的其中一个闻声转过头来,恰好和季三昧撞了个面对面。
……来人的面容,比小时候失了几分圆润可爱,个子抽条似的长了起来,眉宇间尽是性冷淡的沉沉郁色。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说季三昧更像母亲,神情清冷,鬼狐异色,那么五官更多地继承了父亲的季六尘,则更显得俗艳,额头饱满,红唇灿烂,是十里洋场艳光集于一身的艳。他着一身紫檀色衣衫,看样子是极力想要将这天生的浓艳掩去。
他看向季三昧的方向,同样怔愣了片刻,原本淡然的眼睛里,刹那间燃起百倍的焰光。
……六尘,许久不见。
☆、第39章 五通神(一)
季六尘手按着吴钩剑, 头也不回一骑绝尘地越过季三昧, 性冷淡的表情仅仅在几步之瞬就烟消云散。
他对着郁闷得一头小卷毛的长安扑上去, 声情并茂, 眼泪汪汪地牵紧了他的衣角:“兄长!”
正在用两根筷子来回捣菜的长安一脸惊悚地看着季六尘:“……”
长安望着季六尘,犹豫片刻,从腰间取下银袋, 取了一颗银锞子出来:“给你,我身上除了钱没有别的了。”
季六尘为自家兄长如此明目张胆的炫富行径深深震惊,盯着银锞子不吱声。
见季六尘不接银子, 长安紧张了起来,收回手来,紧紧捂住眼前的菜碗,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说:“你什么都没有看见。这个不是菜, 是我留给小师弟的……东西, 不能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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