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一直闭这眼,右手抚案,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案沿,等我念完,笑问我:“你觉得如何?”
我道:“挺好的,防止各地贪污、拖延。”
母亲暧昧地笑了笑,半晌才向婉儿道:“既是兕子也觉得好,就准罢。”
婉儿便躬身从我手里接过卷轴,放在案上摊开。
我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喊“阿娘”,她招手叫我过去,叫我在她身边跪坐,一手握着我的手,带着我去拿笔:“阿娘教你,这里写个‘可’,然后交中书拟诏,再去门下审覆,最后交尚书奉行。”笔虽握在我手里,字却是由她写的,隔着我的手,她写出来的字依旧笔锋遒劲,较之父亲的精致清雅更具英武,写完对婉儿一扬眉,婉儿便小心收起卷轴,交在一旁的中官手里,这中官一接了东西便退出去,我愣愣看着这阉人退出,回头去看母亲,母亲对婉儿道:“再拟一诏,命河东、山南、淮南道调粮以备。”回头问我:“可知为何是这三道?”
我讷讷回答:“因它们临近河南、河北。”
母亲点点头,拍了拍我的肩:“去罢,明日再来。”
我只得退了出去,次日才入偏殿,便听说有御史上书,说如今正是麦秀蚕老,农户将有收成的时候,若敕使抚巡,难免搅扰百姓,反而耽误了稼穑之事,不若等到秋日农忙完毕,再来一总褒贬,父亲、母亲嘉纳其言,将派使出巡之事暂且搁置,母亲又下令宫中自皇后以下,至太子妃、我和后宫诸妃嫔、才人、女史、六尚、二十四司执事,供奉具都减半,无品级的宫人、内侍则各赐绢一匹,及家人有册者亦赐米以助荒年。
我到此时才略略品出一点味道来,顿生感慨。我们高居庙堂,遇事时想起什么是什么,到了民间,却又是大不一样。如这御史巡抚存问之事,看似利民,实际朝中御史巡外,地方怎么可能不加接待?接待且不说,御史查访,调档、造册、勘问,哪一样不要抽调地方民力?农人本是繁忙之时,又遭这样搅扰,到了秋日,只怕收成更是艰难。我相信以太子之为人,一定是因体恤才上此书,却不料不悉下情,反倒好心办了坏事,而母亲本可提前阻止,却偏要等令出中书,尚书将人都已选好之后再等由御史上书驳回,这却是活生生的在打太子的脸。尤其如今这年岁,好事全是皇帝做的,坏事则全是臣下的责任,会出这样的诏令,绝非天皇、天后不谙下情,一定是太子不懂事,陛下们看在儿子的面上采纳了,等听了进谏又立刻改过,真正是圣君仁主。自然,太子也不是全然昏聩,只是不知听了哪个人的怂恿上了这道书——毕竟还是太年轻。
想明白这点,我突然很庆幸自己早早地便向母亲坦白,站在了她那一边。
第103章 行露(一)
那个人的一切喜怒哀乐,实在是像写在脸上一样清楚明白。
从进宫的第一天起,韦欢就留心到了这个人。当然,她也不得不留心这个人。因为这个人将是她未来许多年内赖以晋身的阶梯,是她和兄长的富贵冀望之所在。这个人,不但名义上是她们这群小女娘的主人,实际上,也是韦欢得以长远在宫中立足的唯一机会。如今这样的世道,留给像她这样的世家庶女的机会并不多。
进宫已经有十天了,韦欢却时不时地还会想起进宫时兄长无生忍那欲言又止的脸。家中姊妹众多,几乎个个都想跟着韦欣进宫。她们自己的兄弟姊妹和父母也多半是如此想的。陪侍人选未定之时,族长家和崔氏的门槛,几乎被请托的人踏破。可是一向疼爱妹妹的无生忍却偏偏寻了韦欢,再四地劝她不要进宫。
“那不是你我该去的地方。”无生忍这样说,声音沉痛,带着切肤的畏恨。
韦欢讨厌无生忍这副模样,咬牙回他:“你忘了阿娘和七娘了么?”却不等无生忍回答,便跺脚回房,静静等待自己入宫的消息。
她对自己入宫这件事极有信心。且不论年纪、学问和血缘,单只说父亲那斤斤算计的性子,便决不可能叫这天大的好事落到别家头上去,哪怕那人是同胞兄弟,何况韦欣入宫这件事,全是崔氏一手操办的。
崔氏是韦欢的娘。韦欢的生身母亲是韦欢的“阿姨”。父亲嬖妾众多,韦欢的“阿姨”在诸多妾侍中排行第九,于是就叫做九娘。无生忍叫她“九姨”,韦欢却坚持叫她“阿姨”,其实无论“阿姨”“九姨”,都是极屈辱的称呼,可是韦欢觉得,“阿姨”听起来显得独一无二,而且“阿姨”听起来也更亲切,至少,这称呼与“阿娘”的开头是一样的。
韦欢起初是不恨崔氏的。她也是个可怜人。虽是出身名门,嫁的却是个“黄犊子韦”,虽然这姓氏自隋时便与京兆韦氏联了宗,祖上也不乏高官贵品,对外亦号称东眷之后,可是那些正统韦家的人看他们,却总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一如那些山东豪族看待贩售木材起家的并州武氏。崔氏是正儿八经的清河崔氏女儿,嫡出,宗支。因为当今陛下禁山东世族互为婚姻,众多大族女儿挑不到合适的女婿,只好退而求其次地与江左、京兆等地的世家联了姻,韦欢的父亲韦玄贞那时还是个翩翩郎君,举了明经,未及吏部诠选。清河崔氏素重读书,见韦玄贞样貌生得好,便也就将女儿许了过来。谁知韦玄贞诠选未过,历经数载,才以流外官释褐,其后辗转几任,也只做了个小小参军。韦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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