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头疼地揉揉额角,正要命宫人将果饮换成茶来,忽听母亲的声音道:“小小年纪,怎么长吁短叹的。”连忙起身回看,向母亲道:“阿娘。”抬眼看她妆容整肃,锦绣红袍,束金丝之带,踏云台之履,知对此次监生试颇为看重,便凑趣地问了一句:“阿娘回来了,可看见什么好文章?赏儿听一二句,也沾些儒雅气。”
母亲哼了一声,道:“成均监的学风一日差过一日——比你那时候还不如。 ”一面说着,却对我招手。
我这从未入成均监读书的人无辜中了一箭,也只能苦笑着凑过去,微屈了身子好让母亲看我,她一手搭至我的额头,在方才揉过的地方一摩,将我脸色一看,便扬了眉:“是头疼,还是有心事?”
我正要和她说李昭德的事,也就大大方方道:“头不疼,是元月收了许多礼,不知要怎么回,想来请阿娘的示下。”
母亲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向前踱了几步,坐在我方才坐的地方:“嗯?”
我道:“大多是至亲,如阿姊、三郎和武家几位表兄、表姊,还有素日常有来往的几位,如上官师傅,都是寻常往来,不敢烦扰阿娘,只有一位李肃政,与儿素无来往,却送了大礼,儿回他也不是,不回似也不好,思之无计,唯有来问阿娘,求阿娘陛下的点拨。”说着已将摘抄的礼单递上去,亲手呈与母亲,抬头时望见母亲身边立着的阿青,想到她那里多半也有我这份名单——平日如我收到了谁的礼之类的小事,未必便报给母亲,这一回关系到朝臣,又是我自掖庭放出来的第一年,却是必要呈报的,只是呈报也只会说大略,不然都中朝士何止千家,母亲光看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够烦的了——却不知她送与母亲的那份,和我送与母亲的这份,有无差别?我邸中会不会有什么母亲或阿青关心到了,我却不曾留意过的事?
母亲只就着我手向名单看了一眼,半挑眉看婉儿:“李昭德?是上书劝朕法尧舜、务宽仁的那个?”听婉儿道:“回陛下,正是。他是陇西李氏,故刑部尚书乾祐之子。”
母亲看我:“九月中他是不是也向你递过帖?你还求到朕这里,说要讨个人替你作诗回他,那时不是将郑氏赐给了你么?怎么,现在又想讨个人专一替你回礼?”
我笑道:“兰生处事严谨,有了她,一般的来往琐事自不用我再发愁,可这位李肃政不是一般的来往…”本已想了一堆溢美之词,预备向母亲强行推荐李昭德——料她既肯留用此人,早必有几分欣赏之意——转念一想,却索性跪下去:“实不瞒阿娘,儿想他无事来献殷勤,必是心有所求,本不想理他。可他送的礼中有一幅魏郑公临的《鸭头丸帖》,儿…十分心动。”慢慢趴到母亲膝上道:“儿想他是朝臣,所求者无非就是加官进爵,这人家世、资历不差,人也干练,阿娘用谁都是用,别人还没他这份机灵,阖不用他一试呢?”
母亲面上笑意本已淡了些,这会又失笑道:“你倒是好算计,收了人家的礼,到我这讨人情去还,好处都是你得,倒把朝廷官爵当儿戏!”
我见母亲颜色和缓,知道她心中已有所动,仰头看她,正要多求两句,却见母亲笑看婉儿道:“婉卿以为呢?”
婉儿躬身垂首,恭敬道:“天下是陛下的天下,官爵是陛下的官爵,朝廷于天下是公器,于陛下却是宅家,陛下想给谁,那就给谁,不想给谁,就不给谁,妾等不敢妄言。”
我心中一动,忽地生出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母亲却笑指着婉儿道:“你这‘师傅’没有白叫,人家都替你这徒儿说话了,还不谢谢她?”
我闻言便转向婉儿:“谢上官师傅。”
婉儿忙要侧身避过,母亲却不许:“你受着。”
我揣测母亲心意,亦笑道:“就算在平常人家,阿娘身边的侍儿,做儿女的见了,也都要恭敬相待,何况阿娘贵为天子,上官师傅为天子近臣,又为我师?”更上前一步,向婉儿执了弟子礼,又道:“师傅惠赐,皆收以木匣,时时阅看,冀求精进。”
看母亲面露微笑,知道她喜我恭谦,李昭德之事有望,心中却无多少欢喜——婉儿说得没错,天下是皇帝之天下,官爵是皇帝之官爵,朝廷于天下是公器,于皇家却不过是私产,以此而下,皇帝、皇亲、重臣、世家、小吏…层层递推,大家之奴,而为小家之主,小家之奴,而为庶民之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人人生即不平等。
我所经历过的前世,那个虽有许多漏洞、但在法律和名义上人人该是平等的世界,在这里是全不存在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周国进步青年李太平:来,跟我一起背,富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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