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九琊目光凝了凝,却也只是道一句:“你留在这里。”
然后转身离开。
陈微尘端详那剑,剑光清澈,冰晶剔透,剑名“折竹”。
“夜雪折竹,是把好剑。”他赞叹。
“折竹——这可是叶剑主少年时所用之剑,不知为何后来换了那一柄。”谢琅一边布下法术,以防怨魂流窜到城外,一边道:“陈公子,我倒是好奇了,你到底是何方人物,为何连拿剑也要换了左手,遮遮掩掩怕人认出。”
陈微尘拭着剑,笑道:“我现在不过一介凡人,见了我用剑,你便能认出是谁?”
谢琅颇为自得道:“那可是,两大用剑门派,北地剑阁简练干脆,南海剑台变幻繁丽,再加诸位用剑君候——万钧候沉着,流波候轻灵,飞霜候迅捷,骖龙君重剑撼昆仑,阑珊君清正端肃……但凡你使出剑招,我便能瞧出端倪来,知道你是哪家门下。”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道:“只有焱帝一人,我却不知道,那时我还不是琅然候。仙道只知他曾一剑挽天河,而罕有人见他出手——不过你这样子,自然不是帝君。”
“也是,”陈微尘指尖滑过剑锋,声音极低、极轻,“我自然比不得他。”
“不对,不对,等等,”谢琅念念叨叨的声音忽然重了起来:“我看见叶剑主所配之剑名为‘九琊’,九琊,九琊剑……”
陈微尘漫不经心一笑,却是将“折竹”递给温回:“我走了。姓谢的小道士武功稀松寻常,你拿着防身。”
然后展了扇,头也不回朝城内走去。
谢琅忽然想透了什么似的,几乎要从地上跳起来:“是了,九琊剑!是焱帝当年的剑——只是过于久远,已经无人记起!为什么会在叶剑主……”
“公子,你去哪——”温回不顾得谢琅在惊讶什么,对着即将消失在城门里的陈微尘喊道。
就当他以为自家总是做些找死事情的疯公子这就要被凶魂厉鬼活活吞噬时,却见那一袭锦衣华服的身影悠悠然走进群魔乱舞中,竟然毫发无伤。
周围怨魂完全没有叶九琊和陆红颜踏入时群起而攻之的景象,像是没看到似的,依然在街道小巷中漫无目的地飘荡着。即使陈微尘与它们照面也毫无所觉,仿佛穿过它们躯体的不是活人,而是一粒飘飘渺渺的尘埃,或一个同样飘飘荡荡的鬼魂。
过了宽阔的通衢,转一个弯,陈微尘消失在与叶九琊所走不同的方向上——那身影无端有几分萧索落寞。
温回眼睁睁看着公子消失在万鬼丛中,冥火堆里,犹如从阳间踏入黄泉。
街道两旁高大房舍翘起飞檐,若在熙熙攘攘承平盛世,必是宏伟气派的景象。可此时天边最后一点残阳落尽,如殷红的血滴进漆黑的土,了无声息,街道便只剩黑影幢幢,冥火幽幽,狰狞诡异。
越往城中,怨气越浓,鬼魂也不再是之前飘忽的浊气,过两条长街,到了城中百姓曾居住的街坊。
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有人影动着,执念深重,凝成了实体,除却茫然无知的眼神、褴褛的衣衫、迟钝的步伐,与真人无异。
年逾花甲的老者,在街角断壁残垣里站立,一手悬空,一只手不停转。
似乎这里还是他盛世繁华里摆着的馄饨摊,夜里点着暖黄的风灯,背后桌凳上的客人边说话,边等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
临街的房子里传来歌女凄哑的唱。
唱的是“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道路中央的公子执着描金画扇,环佩叮当,夜风刮起衣袂与广袖。
他面前走过一个灰白衣服的女子,脚步沉重,打一盏亮着幽幽磷光的灯笼。
“公子,”那浑浊的眼忽然转向了陈微尘,口中低喃:“李郎,你见到李郎了吗?他久未曾归家了。”
陈微尘便回她:“哪位李郎?”
“我家的李郎,他长得高……”游魂闭了眼,声音迷茫:“穿着……黑衣服,还是红衣服……”
“原来是李夫人。”陈微尘道。
游魂欣喜地睁开眼:“是我,你认得我?我以为已经没人认得我。”
“李夫人,我想问,上阳皇城里最大的一把火,是从哪里烧起?”
“火,火……”游魂倒退了几步,声音嘶哑惊惧地抖着:“火,大火,天要烧起来了,好烫,李郎,李郎——”
“夫人,别怕。”公子修长的手指抚了抚她的发丝,声音温和。
那游魂一个愣怔。
陈微尘拿出手掌大的镜花鉴来,递到她眼前:“李郎在这里。”
游魂接过铜镜,呆望着,喃喃念:“李郎,我的李郎……”
一行泪从她灰白的脸颊滑下,带走了眼珠中的迷茫,现出一丝清明来。
“公子,”她看向陈微尘,语气凄怨,“你既知李郎已不在,我为亡魂怨鬼,为何要让我与这幻象短暂相会?”
“我寻了百年,终于见李郎一面,却是梦幻泡影。你收回镜时,我与李郎便再生离死别一次——不是更苦更痛么?”
“夫人,最苦不过相思,若能与他重逢一次,了却执念,再苦再痛,也是不怕的。”公子眼睫微垂,声音淡淡温柔。
游魂抽泣一声:“最苦不过相思,是了,是了——奴家谢过公子。”
她朝陈微尘盈盈一拜:“公子,火从南边来。”
说罢,身影渐渐淡薄透明,执念已了,实体便失,化作一缕轻烟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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