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开始他不能适应这片黑暗和安静。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就跟被关进一个黑暗无声的笼子似的,他出不去,外面的世界也进不来。但是这已经远比
他最初的情况好得多了。
他足足躺了六年,真正醒过来还不到一年。
最开始他半死不活,不知道活了和死了的区别,光明与黑暗的区别。后来他有了一些意识,活过来了,终于知道了什么叫痛,什么叫撕心裂肺断筋挫
骨。再后来他终于完全清醒了,可是反而要接受无边黑暗的肆虐和回忆尽失的空茫。他甚至记不起他老爹,记不起孟掌柜和飞流,记不起他曾经漫山
遍野打滚过的这座琅琊山,记不起他自己亲手编写过的美人榜。
——榜首空着,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大概人死了,倒是解脱了。他想。可是人活着,本来就是要受苦的。
可是他依然想要活着。
他曾经被困在黑暗中很久。
太久了,以至于所有的名字和记忆都被留在了黑暗中。
太久了,以至于他已经快要忘记光明长得什么样子。
可是在那片无边的黑暗里,却仍有色彩和光亮。
他看到一个穿着红衣的人。
在那片寂静无声的黑暗之中,这个人总在那里,在他前面走着,仿佛在为他引路。
红色的袍衫在被春风吹拂而起伏的绿草上行过,宛如鎏金的丹朱渗入了苍翠画板之中,美得惊心动魄。又像是一簇熠熠生辉的流火,在碧波苍浪的大
海尽头领航。
蔺晨跟随着那簇火焰,追随着那个人,跌跌撞撞,步履蹒跚。
他看不清那个人的样子,他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可是他的心里却隐隐知道,只要跟着这个人走,他就不至于完全堕入黑暗之中,被这片黑暗吞噬。
即便在最黑暗痛苦的时刻,关于那个人的念头仍支持着他:活下去。
因为活下去的话,也许有一天他可以见到那个人。
……那个人是他那颗被黑暗和疯狂折磨的心中仅剩的光明和清明。
突然有人走进屋子里来,带来了流动的清风,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看不见听不见,这个时候别的感官反而会变得特别敏锐。
“小豆子?”他问。没有人回答。
跟小豆子相处也快有一年了,蔺晨和小豆子建立了一套属于他们之间的交流方式,特别是在他犯闷症的时候。
碰碰左腿:“我来了”。
碰碰右腿:“我走了”。
碰碰左手:“出去走走?”
碰碰右手:“回去吧,我要去找飞流大人玩了。”
但是今天这个人不是小豆子,因为对方突然握住了他的手。
手指修长如玉葱,但是指节却十分有力,指腹上有薄薄的茧子,拿惯了笔,也拿过剑。
是他,蔺晨想。
……那个执迷不悟的人。
蔺晨想要从那个人手里抽回手,但是对方把他的手握得很紧,他一下子没有挣脱。
两个人大概僵持了半刻,然后蔺晨感觉那个人摊开他的手来,然后在他的手心里一笔一划写着。
——今天太阳很好,十里杏花林,粉云满枝头,我们出去看看?
“不看。”蔺晨道,“反正我又看不见。”
那个人却仿佛不恼,又开始在他掌心里一笔一划写起来。
手心有点痒,蔺晨想要抽手,对方却再次把他握住,不让他动弹,然后继续一笔一划地写下去。
好好好,我忍,蔺晨想。看你到底要写些什么。
——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
好嘛,居然写起诗来了。
——等再落几场春雨,就是夏天了,杏花都落了,就闻不到那幽微淡香了,可别说我没提醒你。
说得倒是在理,蔺晨想。
他还在犹豫,可是没想到那个人用力拽了他一把,硬是将他从凳子上拖起来,生拉硬拽就往外走。
“哎哎哎。”蔺晨抗议,“你怎么软的不行就来硬的?”
那个人大概在笑,但是蔺晨听不到。只感觉手心里有人挥洒地写道:
——软硬兼施。
蔺晨一路被拖着,去了杏花林。
那个人的手牵着自己的,牵得不算紧,但是手指攥着,蔺晨知道自己大概是挣不脱的。
他只好就这么跟着他走。
有一刻,蔺晨突然生出一种错觉来,似乎自己一直都是这样做的。
跟着他,追随着他,就像是……在黑暗之中的那个人。
杏花香随风幽微而来沁入蔺晨心脾的时候,蔺晨就知道已经到了杏花林。
那个人让他在石凳上坐下来。
太阳真的很好,正如那个人所说。
虽然他看不见,但是暖洋洋的风吹拂到他脸上,有一种难言的惬意。
可是他才不想让那个人瞧出来他的惬意,所以只是道:“说了我看不见,来也白来。”
——你看不见,我帮你看。
那个人在蔺晨手心里这么写道。
——前有远山浓遥黛,后有杏花淡流霞。
明明看不见,可是那幅山水画卷就这样一下子在蔺晨眼前铺开了。
可是蔺晨存心逗他:“还有什么?”
那个人想了想:
——白云渺渺处,有你有我。
无边黑暗突然落了下去,整个世界仿佛都因着这个人的到来亮堂了起来。
心神震荡了一下,蔺晨赶紧攥住拳头,按捺住心中动摇。
自从死而复生之后,他的心里一直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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