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的是:“赐姓的是皇帝,改姓的是妇人,鸯帮再走五年,雷来劈我。”
“后天的新人拜会,神师看在了日出以前,已经在安排了,”陈盘糯戴圆片的眼镜,他弓腰,说着低声细碎的话,又问,“陈先生,还有什么吩咐?”
陈岳敏一摇头,在沙发上换了姿势坐,他摆正了细瘦结实的腰背,手按在一只眼睛上,说:“回去吃饭吧,我今天得休息,让厨房做快点儿,饿了。”
一群人利落地退了出去,陈盘糯在侧面的沙发上坐下,仆人端来了青色瓷盘盛的三样点心,和两盅山药玉米甜汤。
“柯钊的队伍回城了,在北边儿胜了仗。”
“我知道,几队骑兵,在那儿瞎晃。庆功宴请了商会,刘老板过去转一圈儿,这个点儿,应该在唱大戏了。”陈岳敏伸手拾了一块牛乳蛋糕,塞进嘴里,然后打开了汤盅。
陈盘糯不算是帮里的二把手,可他是陈岳敏最亲信的人,算走狗,也算手足,两年前鸯帮内部走了一次火,陈盘糯机敏,挡了乱徒的一枚子弹,给陈岳敏保了命。
因此被提拔,成了高处办事的人。
凌莉润始终没露面,吃过丸子汤。陈岳敏这一餐才算结束,长条白漆的桌子配碎花桌布,金丝镶边的盘碗放了满满一桌。
一屋子伺候着仆人,男的穿白色对襟夹袄,女的穿碎花上衣戴头花儿,下人拉出去也分三六九等,能在陈公馆做事的,进菜市场也愿意用鼻孔瞅人呢。
愿没仍旧像游魂,她不会说话,待人永远老实巴交的表情,身材高大,因此时而让人觉得她像个汉子,像个在乡间做久了农活的男人;她曲着腿下楼,举着装碗筷的餐盘,精致的单人饭菜原封不动,只空了那盅丸子汤。
“吃这么少,”陈岳敏轻着声音念叨,抬脚,要上楼去,他抬起手解开了衬衣领上的纽扣,又低沉地叫,“莉润。”
鸯帮事务算不上露脸的勾当,陈岳敏在外一身体面,是占有巨额财富的商贾,资产里除了实业公司,还有舞厅、酒楼、赌庄……金双会馆坐落在琼城最繁华的地带,那是陆路水路交汇之处,也是洋人国人混居的繁杂地方,高亮的戏楼与三面看台,红木柱子和带电灯的官厢儿;台底下坐的,尽是官员或者纨绔子弟,盛星说:“瞅那下头,不是一堆人,是堆银子。”
“您端着点儿脑袋。”梳头的怒了。
“端着呢。”
盛星盯着镜子,看见自己浓烈又秀气的眉眼,他像是被迷了眼睛,觉得什么都在旋转着,起了大早赶路,困极了。
折枝浓墨斜飞的眼角上,挂几分青涩春情,他突然凑上来,细声说:“惠家的二小姐来了,腰这么细。”
“你是掐了只兔子。”看折枝伸着细嫩的手,比出饭碗大小的椭圆,盛星抖着身子笑了;盛星素颜的脸,灵巧又水润,像是涂着润泽的牛乳。
折枝蹲在椅子边儿上,傻兮兮地抬手,把盛星那嫩下巴掐着,突然感叹了句:“你当然瞧不上她们,你呀,不知道要便宜谁。”
盛星眼里含着蜜,化装吊着的眼角,扬起水一样优柔的弧度,他狡猾地开口:“我凑活就得了,可比不上郑先生,人家有十六房姨太太。”
郑先生是很少讲的称呼,盛星知道;折枝冲着混沌的日全食,许过娶十六房姨太太的愿望,盛星也知道;折枝把拳头往他肩膀上撞。
两个人互相逗趣,笑成一团。
让人买了点心来吃,红漆食盒被秦妈擦得光亮鲜艳,一层一层取下来,又在喝茶的桌子上摆开:芸豆卷、八宝糕、桃酥、梅菜烧饼。
“我得看报。”盛星靠在椅子上,歇一下,他把随行的仆人支回家去,带双舒服的棉鞋来。
“城北大桥发生了斗……斗什么事件。”
“爷,斗殴。”梳头的压低了声音。
盛星伸手取了还温着的茶,他又不喝,颤着手放回桌上,说:“我认的字儿少,都是到了晓昏班儿,看戏本学,问别人学。”
委屈似的,盛星嘴角往低处拉了一下,从镜子里瞧自己的脸。
梳头的没听他说,自顾自讲起报上的事儿:“是鸯帮的人,抢东西,揍了一群划船的,鸯帮的有枪,说杀谁就杀谁。”
“现在的道都是黑道,没人守规矩,”盛星抖了抖手上的报,突然就把脸埋下去,他竟然脑子胀疼,又记起五年前,陈家太太丢宝石的事儿来。
还是在金双会馆,后台往右的楼梯落了好多天的灰,踏过去,一阵烟尘加上几个边缘模糊的脚印;盛星穿着红底儿的裤袄,攥着把瓜子儿,他十三岁的脸蛋像是雏蕊,爬着半面晚霞一样的胭脂。
江菱月往楼梯的角落里站,穿了件露棉花的对襟袄子,他一双**露脚趾,在腊月里给整个班子做各种事儿,像是条沐浴在冰窟里的鱼。
盛星逗他:“没两天儿了,师傅说要赶你。”
“小狗小狗,你是钱四代的小狗。”江菱月两步过来,伸出冻得红肿的脏手,指头往盛星白脸上戳,他喉咙哑了,因为一场拖了很久的伤寒。
一双挂粉色小穗的矮腰彩鞋,使劲儿往江菱月的**上踩,他红肿的脚趾一碰就流脓,疼得哇哇乱叫。
“哭什么呀,哭什么?”盛星嘲笑他,又隔着一步长的路,蹲了下来,他伸手挥了挥,视线里全是江菱月那双泪蒙蒙的少年眼睛。
盛星的手也肿,像是冰窖里的柿子,要是天儿一热,就又软又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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