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舞雩一步一步踏进门。他脚下缓慢而凝重,耳边听着室内的钟漏发出规律的滴响,像自山洞岩壁上的石笋落下的水,轻而微凉的,一点点响在空落落的心里。然而那颗心又渐渐被回忆所填满了,杜舞雩不由想,曾经无数次踏入山洞探视的弁袭君,步履之间,是否也藏有与自己一般的复杂心绪呢……
一时心头百感交集,宛若倒流了时间,交换了彼此,他就是那个走进洞中的人,沉默而忐忑的,看着眼前昏睡不醒的身躯,像个深秋遗留的茧,让人猜测着内中是否包裹着生命的脉动。
当时弁袭君对自己说了许多的话,那想必已在他心中藏了很久。而现在,讲话的人变成了另一个,倾听的人却依旧不会回应,但这也无关紧要了。
“弁袭君。”
他立在床头,叹息似的说道。
没有人应答他,这是理所当然的。房间里安静极了,只有自己的心跳尚能听闻,仿佛那晦涩的钟漏和时断时续的雨,在话语落下的瞬间都已被隔挡在另一重世界,只剩他们滞留在这一隅之地,宛若挤在巢中御寒的两只雀鸟,千方百计地想要存留给对方一点暖热。杜舞雩在床畔坐下来,看着眼前这个无声息的,蝉蜕似的躯体,连伸在床榻之间的手指都显得透明了,若不是步香尘言之凿凿说弁袭君状况已稳,他也许还会忐忑着面前的人是否早就失了魂灵。
他于是也就像担当着叫魂之责的亲族一样,轻轻地念了一遍对方的名字。杜舞雩扯了被褥,盖上那苍白的指尖,触碰的瞬间不由微颤了一下,只觉数日来藏于雨中的寒意都钉在了这手指里。他心中有些酸楚,只是无意识在那里摩挲着,又惊觉似的放开了。
沉默片刻,他到底定下心来,说出的话却还有些磕绊。他一向不善言辞,更勿论这自顾自的独白。一开始几乎是逐字往喉咙外挤着,渐渐的,也就索性直截地讲下去了。
“弁袭君……”杜舞雩试探着说,数日来的忧虑让他的声音像从砂纸上磨过似的,“步香尘说你已无危险,但从她的话看来,你何时能醒,一半看天意,一半看你自己。”他的嗓子哑了一下,让他不得不重重咳嗽了几声,“你决心用神迹救我的时候,大约对人世便不再有什么眷恋了,若我说希望你活转过来,大约是有些勉强你了……然而我确实不想你就这样逃避离开。”
他往床榻边沿挪了一下,沉默片刻,又涩然笑道,“我们总是这样,一个人说话,一个人听着,山洞里如此,这里又如此。不过那时你讲的话,我全部都听到了,那么现在呢?弁袭君,你听得到么?”杜舞雩缓声说,他转头望着弁袭君一动不动的浓黑眼睫,拂在寒玉似的面颊上,看去也如凝了星点的霜雪,他这样看了好一会,直到潮湿的水汽又开始沿着手臂向上爬了,才不得不叹了口气。
“听不见也不要紧,这些话我需得同你说,也无妨等你醒了再讲一次。我明白你觉得对不起我,因为画眉的事情,然而……”他声音一滞,像被什么捏了咽喉,“然而你必定不知道,我明了真相的瞬间,第一反应竟不是恨你。”
杜舞雩苦笑了一声,手指痛苦地按在眉心上。这隐藏许久的心声就像一把匕首插在胸口,随着他的吐露,在鲜血淋漓地往外拔:“我竟不是恨你,竟是下意识想要为你开脱。我不希望是你做出这样残忍的事,这念头不是为了画眉或者别人,而是为了我自己。”
嘶哑的声音在慢慢沉下去。“我一定是疯了。”杜舞雩失魂落魄地说道,他用力揉了揉额角,又定定地看向弁袭君毫无反应的脸。
“之后,我反反复复地在思索这件事。我梦见画眉,梦见在逆海崇帆经历的一切。你确实是对不起我,只是我又何曾彻底无辜过。”杜舞雩略吸了口气,他的话语如同带倒刺的钩,被他狠下心一节节抽出来,却惊讶它们埋得比自己所想象还要更深更久,让他在疼痛的同时,竟也感到如释重负的快意:“皂海荼罗的人命让我惩罚了自己多年,直到现在都不曾释怀过,每每想起这些,我便觉得,自己也是有罪的,但是画眉与我们不同,她是那样好的人,全然无过,即便死了也能投身福地,而我们却是要下地狱的。”
在这凄凉的判词里,弁袭君的双睫忽然细细地颤动了一下,宛若水面上闪逝的波痕。心神紊乱的杜舞雩却不曾注意到,只是猛地握住了那无温度的手,破釜沉舟一般,狠下声音道:“所以弁袭君……醒过来吧,若你一直昏睡下去,我也会等你。等到我们一起偿还了犯下的罪过,再去找画眉,向她致歉。而现在这个人间,我们能珍惜的,也只剩下彼此了……”
他生性木讷,如此动情已是平生少有,杜舞雩眼眶一热,霎时哽咽,有些讲不下去了。而被他握在掌心的指尖又是那么冷,捂不暖的冰似的,反让人担心稍稍用力便要捏碎,杜舞雩颓然撤开了手,就在这时,他发觉躺在床上的人依旧不曾有任何动作,只是在那不知何时通红了的眼角上,却突然的流下两行泪来。
杜舞雩怔住了,他看着在那沉默的面庞上蜿蜒的泪水,好一会才颤声唤道:“弁袭君!”
对方的嘴唇也在声音里开始颤抖,像上天在把各部位的知觉一件一件地归还他,那覆盖在面上,如石封般的僵硬神情被一点点地敲碎了,从底下袒露出真实的反应,先是眼泪,再是泣声,最后他到底是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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