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宋闳名字的是孟朗。
他在对蒲茂言说定西与魏两国而今的形势。
蒲茂高冠襦裙,腰围玉带,端正地跪坐木榻,双手拢於膝上,倾听孟朗的话语。
“大王,莘迩家非陇籍,乃是寓士,其家之门第也不显,正因了他讨定西域的殊功,臣料定西朝中,近月内必会出现波荡。”
“孟师的意思是?”
“想那宋、氾、张、麴诸姓,无不是陇州名阀;宋闳、氾宽、张浑、麴爽诸徒,无不是久掌重权。一边是他们这些枝大叶茂的高门权臣,一边是莘迩这个族低名薄的新进功臣,如无莘迩的西域之功,定西朝中的局势也许尚能维持,於下莘迩有了这份大功,只能出现两种后果。”
蒲茂说道:“孟师是说,要么莘迩争权,要么宋闳、氾宽诸人打压莘迩?”
“然也。”
蒲茂忖思稍顷,点头说道:“确然如是。”
不过仍不太放心,他说道,“宋闳是定西三代的老臣。孤昔在潜邸,就曾屡闻其名,有亲、友在定西的人告诉孤,说此人风德雅重,密静有思,诚定西之贤士也。
“孟师,他会不会并不像你所料,非但不打击莘迩,反而因为看重莘迩的用兵之能,与之联手,挟克定西域之威,再谋孤之冉兴、陇西?”
孟朗笑了起来,语气里带着轻蔑,说道:“‘风德雅重,密静有思’是有的,但‘贤士’二字,未免高看。以臣观之,宋闳此人,看家之犬而已。他看的这个家,且非定西,而是他宋氏。不止宋闳,定西国内的那些门阀重臣,……”
他顿了下,捎带把江左也评议了进来,说道“包括江左那一帮所谓的‘贤臣’,无不如此!
“近三十年来,定西唯有令狐奉一人,可称雄才,斯人如非早亡,或会成为大王日后的一个劲敌。而令狐奉逐鹿堕马,盛年竟逝,……大王,这说明什么?说明‘鹿’不该由它定西得!说明天命在大王也!
“方下定西主幼,而宋闳诸辈皆守户之犬,好有一比,定西现在就是一个孩童领着一群家狗。试问大王,何能与我国比?我国现在是什么?是一位圣主统带着万千虎狼!”
蒲茂矜持地一笑,说道:“孤临国不到一年,既无善政表率,亦无寸土之拓,‘圣主’之誉,岂敢当之!”
孟朗熟知蒲茂的性格,心道:“大王又故作谦虚起来了。”
他捋着胡须,笑道,“大王亲耕籍田,天王后行先蚕礼,以身作则,推广耕织;令后宫勤俭,大王食不兼味;崇儒兴学,扩建泮宫,朝中五品官以上子弟悉数入学;轻徭薄赋,严明法纪,整顿豪强,国中百姓无不乐颂。凡此种种,怎能说大王无‘善政表率’?
“至於‘开疆拓土’,大王,国政已修,民间富足,将士励气,开疆还会难么?”
蒲茂由衷地说道:“民安其业,国家小康,路不拾遗,孤之愿也!吊民伐罪,解天下万民之倒悬;追先圣之轨迹,,止暴制乱,兴王道於海内,孤之盼也!”
他恳切地对孟朗说道,“孤才学寡陋,言德浅薄,孟师,这一切,都还得多靠你帮孤啊!”
孟朗心道:“那是自然。”笑道,“大王数以太公望期臣,臣不良之材,何足以拟古人?大王怀文武之资,具圣明之智,臣谨敢以蝼蚁之诚,佐大王开千秋盛世!”
蒲茂欣慰地说道:“孟师,孤每次想到你给我讲过的太公望与文王、武王,管仲与齐桓公的故事,都不由感慨。太公与周之二王、管子与齐之桓公,皆是君臣同心,臣忠於君,君不猜臣。观遍历代史籍,君臣之间,能如此者,罕矣!
“孟师,孤与你当然是君臣一心的,孤与你,是不是已差可能与他们相比了?”
蒲茂从四五岁起就喜欢上了唐人的儒家文化,受其影响,早有一扫当世兵乱,开创王道之治的理想;儒风彬彬之同时,亦不乏杀伐决断,杀他从弟蒲长生时,他可是半点没有心软。
孟朗称他“怀文武之资,具圣明之智”,虽是拍马奉承,却也不是一丝根据也无的。
客观的说,於当今诸国的国主中,蒲茂的能力诚然可算佼佼。
但在问孟朗这句话的时候,今年已二十多岁的他,眼中却闪烁出如孩童般的憧憬和渴望。
孟朗的嘴角依旧微笑,不过此时此刻,他的这个微笑与刚才的笑却有了点不同。
如果说,他刚才的笑是臣子对主上的恭敬,他此时的笑,就更像是长辈对晚辈的喜爱。
孟朗起身下拜,说道:“臣孟朗,野泽愚儒,而为大王不弃,显擢宠任。如无大王,臣何以能有今日?”
蒲茂心道:“那是自然。”
孟朗说道:“士为知己者死。臣无它以报,唯竭忠尽智,此生、此身,尽付大王驱使!”
蒲茂下榻,把他扶起,笑道:“孟师!何至如是!无缘无故的,你干嘛忽然说这种话?快请起来,快请起来!”
扶起了孟朗。
俭朴的殿宇中,君臣相对,眼中皆是深情,脸上俱为笑意。
蒲茂说道:“孟师,你的忠,我知;我的心,师也明。
“我犹记得孟师昔年尝对我备述过的周之礼乐,秦之一统。我那时就心向往之,心思慕之。孟师,今天下之乱,犹过战国,礼乐崩坏,衣冠委地,仁者闻之,不忍目睹,义士见之,义愤填膺。奋始皇帝之武烈,再塑华夏之乾坤,此我之夙愿!孟师,咱俩同心一致,共谋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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