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他们才知道井九为何会把那块黑牌留给他们。
仿佛是感知到了剑阵里的气息,数道极飘渺的剑意从黑牌表面的繁复花纹里飘了出来。
那几道剑意如忘了熄灭的灯光融入窗外的第一缕晨光那般融进了剑阵。
千里冰封剑阵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开启了,让石壁上的明珠光毫落入了黑暗里,照亮了那间洞府。
这是一间非常素净的洞府,只有着极简单的几样摆设,就像它曾经的主人那样无趣。
洞府靠着崖壁的地方有一方石榻,榻前有两个蒲团,早已破烂不堪,只要一阵风起便能消散。
阿大在赵腊月的怀里盯着那两张蒲团,忽然嗅了嗅,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旧年的味道,眼里流露出疑惑的神情。
石榻上躺着一个人,身上的天蚕衣已经烂掉,浑身都是伤口,已经没有血迹,用冥蛟筯制成的腰带已经断成了好些截,散落在四周。那人看不清楚容颜,脸上覆着一层雾气,仿佛万年都不会消散,其间却仿佛隐藏着亿年的星光。
赵腊月与柳十岁看着石榻上的那具尸体,虽然心里有所预料,依然震惊的完全说不出话来。
洞府里一片安静,忽然有水滴声响起。
赵腊月心想那人最是挑剔,洞府的崖壁怎么会渗水?
她转头望去,便看到了一个很难忘记的画面。
南忘在哭。
是那种无声的哭泣。
她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悲伤,平静甚至漠然,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泪水却止不住地淌落。
“原来……你真的死了啊。”
南忘走到石榻前缓缓坐下,伸手隔着那层雾气摸了摸他的脸,泪水渐渐止了,声音里却多了很多伤心。
赵腊月与柳十岁对视一眼,走到石榻前跪下,对着那具尸骸磕了三个响头。
阿大早就已经从她怀里跳了出去,盯着石榻前的两个蒲团,显得异常专注。
——哪怕化成灰也认得你。
这不是阿大的想法,而是南忘的心声。
她走进洞府,一眼便认出了石榻上的那个人是谁。
一百多年前,景阳真人一剑斩天,就此飞升。
可是那座烟消云散阵有问题,接着他又被白刃仙人偷袭,身受重伤,回到人间,藏进了这座洞府。
临死前他用早就准备好的雷魂木,把神魂引渡进了万物一剑里,就此转剑重生。
石榻上的便是景阳真人留下的尸骸,或者说遗蜕。
……
……
“公子……当时真是受苦了。”
柳十岁看着那人身上的伤口,声音微颤说道。
现在白刃仙人已死、太平真人也死了,与此事有关的恨已经随风而逝,但他还是觉得很难过。
赵腊月冷静下来后最先想到的却是另一个问题。
柳词等通天境大物离开的时候,天地都会生出征兆,自身也会散解成光点,化作春风或晨光。为何景阳真人的遗蜕能保存这么长时间?是因为他的神魂还存在,所以不算真的死去,还是说当时飞升的他已经到了藏天下的境界?
“接着我们要做什么?”柳十岁望向她问道。
一百多年前,井九让那两个普通的修行者带走这块黑牌,明显便是准备好了后手。
他们现在跟着黑牌来到了这里,找到了他前世的身体,然后呢?
赵腊月说道:“还记得禅子在三千院里说的话吗?景阳与井九就像是一条河流的上游下游……”
柳十岁说道:“还有那句梦里不知身是客……我真的不是很懂。”
南忘忽然说道:“他想回来。”
赵腊月与柳十岁都不明白她的意思。
南忘轻声说道:“他想回到这具身体里,虽然这一百多年里,他从来没有流露出来这种意思,但……他想回来,这次他受伤太重,神魂陷入深眠,再无意志能够束缚,于是便出了问题。”
赵腊月微微蹙眉说道:“你是说他的神魂抵触现在的身体,所以不想醒来?”
南忘说道:“也许是他不喜欢现在的身体,也许他只是不舍这具身体,谁知道呢?”
赵腊月不解问道:“他前世就算是世间最强,但就道身而言,肯定不如现在的剑身,为何会不喜欢?”
“因为这具身体可以感受,可以痒,可以痛,可以醉,而现在他……什么都感受不到。”
南忘轻轻摸着石榻上景阳的脸,眼里满是怜惜与心疼。
赵腊月与柳十岁都懂了,再想起在三千院里沉睡的那个人,都像南忘一样,生出很多怜惜与心疼。
修道者寿元极长,见过太多生死别离,自然对很多事情都看得极淡。
但像井九这样的修道者依然极为少见。
他不吃火锅、不打麻将、不喝酒。
世间最美味的食物、最动情的事……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吸引力。
哪怕是那些绝情灭性的邪道妖人,也不会像他这般极端。
甚至当年的景阳真人也不像这一世的他这般清冷。
为何会如此?
从来没有人想过这个问题,哪怕是赵腊月与柳十岁,他们只会觉得他就是这样的人。
直到此时此刻,他们才明白,井九不喜欢那些事情,是因为……他无法感受到那些美好。
哪怕是再烈的酒,再热的茶,对他来说与水都没有什么区别。
他只能在春雨里行走在白马湖畔的街巷里。
他只能在冬雪里倚在道殿边感受着落在脸上的霜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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