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处,一道闪电劈了下来,端端落在镜子里。光华无声迸裂,刺眼的白光将整个房间耀得如雪洞一样。
镜台前的身影却是动也未动。
白光很快散去,屋里又恢复了静寂。唯有窗外的暴雨还在持续,绵密雨丝织成一张濛濛的大网,笼着树木山石房屋人影,漫无边际,仿佛连天地都罩了进去。
身后传来芜杂的脚步声。镜中折射出敏珠去而复返的身影,她手里捧着条百鸟朝凤的披风,各房最有头脸的仆妇依次跟随在她身后。
云裳没有回头。只伸手抿了一下发梢,淡定合上镜子,“吉时到了?”
“还没有。是大公子吩咐奴婢来请小姐过去,说老爷和几位夫人都在花厅等着行礼。”
“那走吧。”
两个小丫头闻声上前扶住了她的手,又有几个利落的婆子赶着托起礼服曳地的袍角来。虽说雨地里泥泞,可这些人脚下连一丝水汽都没。仆妇丫鬟们井然有序的簇拥着她出去。行至门口,云裳抬头看了一眼院子里的那棵海棠——
涩涩的苦笑浮出嘴角。
下过这么大的雨,今年的海棠一定会比去年开得更好。
只可惜,她看不到了。
依山望去,四目所及尽是远近次第的屋宇。
沐氏是西临望族。沐梓荣出身名门,少年得志,一生仕途顺意,出了名的会享乐。绛龙城盘踞山中,王宫宅邸大多依山而建,沐府自然也不例外。沐家大宅占地极广,花木扶疏中,有九曲回廊蜿蜒盘旋,一直伸到花径深处,枝杈般盘桓着连接起各处楼台轩榭。若是逢着雨天,各人只管沿着回廊走去,即使不打伞也必能行遍全园而不湿足迹。
云裳抬头看了一眼。老天爷还是阴着脸,乌沉沉的云团压在半山,遮住了半边天,远远看去像是什么人打翻在画纸上的一团墨迹。
雨一直不停。
前几日刚挂上去的饰物此刻看来狼狈不堪,艳色的绸布上浸满了雨水,沉甸甸地再也飘不起来,五彩丝带低垂在檐下滴着水珠。倒是那些透明的白纱,在被雨水打过之后,看起来反倒有几分楚楚可怜的意味。
虽是白日,花厅里的灯却比夜晚还要明亮。黄色的光晕将屋中众人的身影投在半透明的窗户纸上,倥偬飘浮,像她最喜欢看的影子戏。
远处青山隐隐,怪石嶙峋,还有薄薄的云雾。像盛大而华美的布景……旁边穿梭往复的仆役们,多像戏台上的龙套。
此时此刻,相府花厅就是名角齐备的巨大舞台。生旦净末皆已扮过。
正轮到她上场。
“云裳。”
迎面出来的人,是西临丞相的长子,她大哥,沐风行。清隽淡漠的脸,波澜不惊的眼。阖府上下这么多人,唯有他,从来不在她面前堆起虚伪的笑容。
他走近,如平日一般亲昵的唤她名字,“快进去吧,爹娘都在等着。”
那样风淡云轻的口气,好像只是叫她去吃宵夜一样——不,她长这么大,从没跟爹爹和大娘吃过宵夜。只那么一回,偷偷扮成小厮跟着他去外头办事,二更天时才赶回城。恰是霜降的节气,马蹄过处,满地尽是白霜。一路赶着进了城门,她又累又饿,下马休息。深秋瑟瑟的寒风里,城门口夜市的小摊子上,他给她买过一碗雪片甜汤。
见她冻得发抖,他放下碗,顺手就把冰凉的柔荑握进掌心——云裳永远忘不了那一晚。宽大的手掌,温暖而有力量。大概是因为刚端过热汤的缘故,掌心里微微发烫。
十二岁那年最冷的那个夜里,是他给了她一个掌心的温暖。
他向她保证过:放心,哥会照顾你一辈子的。
此时想到这些,心口像被什么东西鲠住了一样。已经弯起的嘴角慢慢又落了回去,一早积蓄好的笑容全都僵在了脸上,闷闷的,讪讪的。
心事无处安放。
多么美好的过往。那么多亲昵和依恋,仿佛,仿佛就在昨日呵……
她却已经要嫁了。
现实没给她留太多惆怅离别的机会。下一刻,三娘四娘五娘,还有她们的儿女亲随,一叠声儿全迎了出来。每个人脸上的喜悦都像是画上去的,好听的场面话从他们的嘴里涌出来,像一群乌鸦在她耳边聒噪着。云裳被众人众星捧月般簇拥到正厅里去,不过转眼间,笑容就又回到了她脸上。
风行的身影渐渐匿在了嘈杂的人群背后。沐梓荣咳了一声,众人归位。云裳被敏珠和一个老妈子左右搀着,端端正正跪在厅中早就预备好的毡毯上。
“女儿给爹娘见礼了。”
躬下身,恭恭敬敬磕头。一而再,再而三。四周几十上百口人全都瞪大眼看着呢,一丝水分都没有,结结实实的三个响头。
一下又一下。额间的珍珠花钿磕在光滑的地砖上,硌得她生疼。
沐相爷穿着朝服坐在上首,含笑受礼。他身旁的柳氏则是一品夫人的霞帔装。伉俪二人相视一笑,和蔼的望着眼前的“乖女儿”,心安理得受下这三叩首——没有人知道,跪在地上的云裳,低头的瞬间几乎要将银牙咬碎——她的亲娘在哪儿呢?那个本该受她大礼,垂泪送她上轿的温婉女子,在哪儿?在哪儿?!
她的生母,相府的二夫人,她已经死了六年。六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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