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是不久前他刚问过我的,现下倒被我用在他自己身上。君亦清探手捏了捏我的脸颊,骂道:“小丫头就是嘴皮子利索,脑子里空空如也。”
我的手慢了点,没有打到他的禄山之爪,无数眼刀如漫天花雨飞过去,他老招数选择无视。
“君亦清,等我满十二岁生辰时,爹爹就把我送去含章。到时恐怕你就不会再见到我了吧。”我微笑着说道。
他蓦然抓住我的手臂,力道大得让我以为骨头会被揉碎。我皱眉看着他,他的眼中一抹寒月中天般的清冷。
“你爹爹究竟是什么人,竟可以送你去含章?”他的口吻急促,仿佛听到了这世间最不可思议之事。
我眨眨眼,佯装思索状:“恩~美人爹爹自然是…老实人咯!”
“丫头!”
我不理会他,凝神看着远山的倩影,在天地交融之处,弥漫着青色的烟霞。记得在石榴花开的月夜,我听到爹娘的私语,再过不了几时,我就会被带去含章。我从不知道那里是个什么去处,也无从关心。这苍茫尘世本就没有我的归宿,我不在乎身处何地,何年,何月,哪里才是我的家。我本就是一缕孤魂,漂泊在无依的九重天之下,我看到花开花谢,月盈月缺,青山绿水或许可与我相伴,但我始终孓然一身。
“君亦清,你妒忌我,还是关心我?”我依旧笑着,看入他的眼中。
他没有答言,只是静静望着我的眼睛。其实我明了他是不可能关心我的,含章柔兰阁既然是醒月国的一则神话,而我又即将走入这个神话中,他又怎能不妒忌于我?
人有太多的私心,对于这个少年,我从来不怀抱过多的期待。
“你总能一眼就看穿别人的心思,我该说我羡慕你,或者敬畏你?我有种感觉,你并不是我眼中所看到的小丫头,你的这里,”他的手指向我的心口,“远远比我看到的要彩得多,你说我说的对吗,丫头?”
君亦清,我真忍不住想为他喝彩。他洞察窥看到我的内心,感知到我真实的世界。我该说他洞察力敏锐,亦或是我太过于老成?
我只是轻浅地笑着,将颊边散下的青丝拢入鬓角。
“君亦清,我问你一个问题,如果将来有一日,你也可身入含章,你是否会欣喜如狂?”
他的鸦墨长发横陈在肩头,眉目间悠然神往地注视着我。
“那将是我毕生的幸福所在。”
“好,请记住今天你所说过的话。”
绿川冈地的花海中,一黑一白两匹马儿并头徐行。我看着身畔这个美如诗画的少年,飞花烂漫,不知在多少年后,是否还可得见伊人如旧。
但愿天地久,与人常厢共此景。
我在花家寨的最后一个生辰过去后,一辆华盖流苏的锦车停驻在我家门前。美人爹爹对着车里的人遥拜了下,娘亲伫立在柴门旁默默垂着泪。
我穿上一直珍爱的石榴色菱红百幅裙,腰上紧紧缠了蜜合翠羽带,肩上轻搭着条雪漫长绫,直拖到了身后很远的土中。娘亲在清晨起身后,将我按在铜镜前,为我细细梳就了双环望仙髻,水绿丝绦环绕发端,垂在鬓侧。她拿出一只木雕锁子盒,莲叶形状的盒盖打开后,我看到几只缠枝步摇陈列盒底。
娘的手轻柔地研开铅粉,在我的脸上,颈项和前抹上润白的细粉,凤仙花蒸制的胭脂,是在初夏的雨后我和娘亲一起采撷而制,现在正妆点在我的唇上。娘握着炭笔的手轻颤,那双笼烟眉若蹙若颦,似是在犹豫究竟该为我描画何种眉型,最后在她的声声幽叹下,为我画上了横施秋水的远山眉。
美人爹爹扶着我跨坐上车辕,凝神看了我许久,他的手掌包裹着我的,掌心的厚茧摩挲在我的指间。他的目光中有千言万语想传递给我,可终也只是握着我的手,轻声说了句:“娃,自己保重。”
我点下头,挣脱了爹爹的手。往日一朝一夕刹时涌上心头,我想起门前的竹凳,爹爹为我戴在发间的山茶花,想到了院子里的梧桐树,还有铁牛头顶上的冲天辫。
眼前的景物有些模糊不清,抬手拂在脸上,原来是久已不见的泪水滴落下来。我总以为自己有一日是会离开的,走到天涯海角,从幼年时起就故意与双亲疏离,不动心于任何人事,本是无心无情的人,居然也还是会流泪,我抹掉脸上的泪,努力冲美人爹爹挤出一丝笑。
“爹爹,你和娘也各自保重,我去了。”
在车轮滚滚碾压过尘土的吱咋声里,我目送着花家寨逐渐消失在视野里,变为远天的一方回忆。
车前悬挂的紫竹帘被绣蝶团扇掀开半角,荷露清香流泻溢出,一涂了豆蔻红的寸许长指甲伸出车外冲我指了指,我低头蹭进车里,屏息端坐在角落,不敢看向车那端的人。
丁冬环配摇响,一股沉醉迷人的馨香迎面扑来。我被香气熏得有些意乱神荡,恰巧车轮碾过路上的石子,车身剧烈颠簸了下,我抓不住光滑的车壁,斜身倒向坐垫。
闭上眼的瞬间,一条裹着樱紫缎的手臂伸过来,将我拉入怀中。我[啊]的一声轻呼,再睁眼,正迎上一双斜翘凤眸。那双眼中盈着冷洌和探究,仿佛在这刻间就将我从外到内看穿,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全身如被隆冬冰水浇透。
“抱歉,我失礼了。”我说,立刻从她的怀中挣脱开,坐直了身子。丽服女子冷冷地看着我,未发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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