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离开居委会没回家,上了山坡。她从来没上过山,喜欢热闹的小环怎么会往山上去?她找了块避风的地方坐下,眼界马上非常开阔。丫头和张俭都是什么见识?那么怕人家咬耳朵、戳胳膊肘。让他们咬去、戳去,什么羞耻都长不了,别人会很快出新的事,就会有新的羞耻。一有新的羞耻。旧的就复好如初,什么都没发生过。
下山后她就带着山上地视野和满脑子清凉地山风,她在晚饭时跟大孩、二孩、多鹤、张俭宣布:她要亲自出马把丫头接回家。
“连小偷、破鞋都有脸活着,吃一日三餐!”小环说,“咱楼上地反革命,不整天戴着白袖章在菜市场给他老婆买菜吗?”
大孩眉头皱成一疙瘩。他眉毛粗浓,原本和发际暗暗连着,所以烦恼起来他一张脸就有三份烦恼。
“大孩你干吗?”小环用筷子敲敲大孩的碗。
“那我怎么跟我那些同学说呀?说我姐在梦里讲日语。又编造假身份……那些同学还凑钱买了日记本送她呢!”
“你就跟他们那么说!”小环说。
“那么说?”大孩说,“说我姐让军法给处置了?”
“噢,你姐光荣你想沾光,你姐受处置就不是你姐了?”
“没说不是啊,”大孩顶完嘴,喝一口粥,就着稀里呼噜地声音说了一句,“要我。我也造假身份!”
“说啥?”张俭问。
大孩不做声了。
“他说他也编造家庭出身。嫌咱这家不好呗!”小环说,“他宁可编造一个家庭出身,说他爹他妈拉棍要饭,那也比咱家强!”
大孩的舌头和牙齿咬着多鹤腌的黄瓜,“咕吱咕吱”地说:“可不!”
小环刚想驳他。顿时又把驳他的话忘了。因为她突然意识到丫头跟他一样,宁可选择家境更贫穷、更没什么可炫耀地父母做父母。她和大孩从小到大恐怕都感觉到这个家暗暗存在一团混乱,无法理出头绪的一大团,把他们的出生也乱在里面。并且一切都刚刚开始乱。小石叔的死是一个开始,小彭叔的消失又是一个开始。大人们对这二女一男的真实关系从来就支吾搪塞,他们猜想到这二女一男都不够清白。
小环心里一股不得劲。可怜的丫头,你以为她那么快活。那么红扑扑的脸蛋只给人看见笑,张嘴是笑,抿嘴也是笑。她心里是那么胆小、自卑。恐怕她从懂事地时候就小心翼翼等待什么大灾大祸降临这个家庭。因此她自卑地只想去做一个穷乡僻壤的农家女儿。她心里的那些担惊受怕,受的那么多熬煎成年人都没发现。或许她连她的血缘都猜到了:她说不定无意中看到多鹤那双手,手指不长。关节圆顺,一根根肉乎乎地……跟她自己的手一模一样?说不定她照镜子时忽然看见小姨的眼神从她那双跟父亲一模一样的骆驼眼里闪出来?她会不会注意自己地头发和后脖颈的胎毛:前者还没截止后者已经开始,所以穿衣服领子一高,就把毛茸茸的碎发挤到外面。丫头有没有发现这片永远长不完的胎毛跟小姨一模一样?发现了她会不会乍出一身冷汗?丫头从小就不哭不吵,是个特别让人省心的孩子,原来她不声不响把什么都看到眼里,听在耳朵里了。大人们都白费心机,什么也别想瞒过她。
小环那天坐在饭桌前。满心都在想披着桃红斗篷的婴儿丫头。年轻的小环抱着她。走到哪里,耳朵里都是“丫头福相”。年轻的小环那时都忘了丫头不是她自己生地。那个时候,她怎么也不会相信,丫头将来心里会这么苦。她什么时候开始懂事,什么时候就开始担惊受怕、忍辱负重?
大孩吃完饭,嘴一抹,站起身说:“咳,全国人民都在闹革命,有啥事就应该趁早坦白。”
三个成年人一动不动,听着他这样离开了家,跻身到全国人民里面去了。
小环在多鹤楼顶被困的一天两夜里,心里出现过许多可怕的念头:她怎么会失踪了?也许谁告发了多鹤。把她直接从车间抓走,抓到某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去了。她也想过,那次冲突后,多鹤跟张俭和她一直疏远,从来不跟他们说话,有话通过二孩大孩说,或许她终于受够了这种日子,自己结果了自己。这可是个自杀的大时代,多鹤又来自那个崇尚自杀的民族。
多鹤现在唯一的谈话对象是二孩。小环有时听见他和她在隔壁简短地对答几句,不知二孩说到什么,让多鹤咯咯地笑。二孩人缘不好,在这一带动手不动口,所以在外面也没有什么人可以讲话。常常有人告状上门,说二孩跟人摔跤,把好几个人摔趴下站不起来。二孩偶尔把黑子留在家,多鹤就跟黑子聊聊,语言也是她跟幼年的孩子们说地话一样,半日语半中文,夹着只有最蒙昧地生灵才懂的词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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