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究是比她心底里藏着的那人年轻了些,青涩了些,真说像,却似乎也没有那般像。
然而她有时会忍不住想,如果那孩子还活着,如今也就是玉寅这般大吧?
暗夜中,往事鲜明如故。
生产时那撕心裂肺般的疼痛,此刻回想起来,却已经模糊了。
那孩子,落地时哭了没?
她拼命回忆着,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也许是哭过的,又或者是不曾的。
明明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却连一声娘亲也没能听到。
她可怜的儿子,尚不会言语,就离她而去了。
不过也好,人世艰险,她也舍不得他来吃这些苦头。
但那时,她尚且年轻,还不足二十岁,痛过哭过,仍觉自己活不下去了。她见着刀剑就想自刎,见着绳索便想悬上房梁自缢,瞧着剪子,也想往自己心窝子里扎上两下。
这胸腔里的心活生生的,每日里“怦怦”地跳。
可她伸手按着心口,却觉里头的东西一天天变得跟石头似的,沉甸甸的压着,压得她几乎就要喘不上气来。
偏偏,难受又不会死人。
那样活着,委实不如死了算了。
她不吃也不喝,话也不说,门也不出。
母亲以泪洗面,百劝无用,求她告诉自己这究竟是怎么了,好端端的人,怎么就突然间不想活了呢?
她任母亲抱着自己,眼眶里是干涸的,没有一滴泪水,干燥的嘴唇哆嗦两下,想叫母亲不要哭,可终究说不出半句话来。
父亲也日日忧心她,但眼瞧着,她还是一天天衰弱了下去。
彼时尚且年轻的嘉隆帝,还未继承大统,仍只是皇子,百忙之中也是特地来见她。
但他,是知道她为何变成这样的。
所以他并不劝。
他们一向情同兄妹,他很清楚她的性子,知道劝说定是无用的。
他在她跟前搬了张椅子。一坐就是一个时辰。
整整一个时辰,她一言不发,他也不说话。
最后,他说,你若真不愿意留在这人世了,那便放心走吧。连家我看着,你的父母兄弟姐妹。我亦守着。你只管放心去。
每一个字,他都说得那样掷地有声,斩钉截铁。
他知道她的性子。她同样也知道他的。
一言九鼎,断不会诓她。
是以她终于说了一句话,“那就劳驾义兄了。”
她已决心离去,好去同那人说上一声来不及开口的“对不住”。去同自己早夭的孩子说一句“娘亲在”。
但她最终,却还是拖着这颗伤痕累累的心。活下来了。
可每一天午夜梦回的时候,她就浑身疼,从心尖尖上开始疼,疼得像是有人拿着针在扎自己一般。一根根,活生生要将人扎成只刺猬。白日里,其实她也疼。可总不如夜深人静时,那般难受。
夜越深。她越是辗转难眠。
哪怕身在闷热的夏夜,她亦觉四周冰冷一片,寒气逼人,冻得她直打寒颤。
冷意一激,那痛似乎也就更加清晰而分明了。
有时,好容易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却又开始翻来覆去的做梦。
噩梦一个接着一个,从不间断。
人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可那些梦魇,分明就是她曾一桩桩亲身经历过的往事。
往事随着时光从众人视线中湮灭,却不会从人的记忆中消失。白天不去想,一到夜里它就钻出来了,像小蛇,缠啊缠,将你死死的缠住,然后大张着嘴,重重咬上一口。
梦魇缠身时,她虚弱得不像话。
不是众人眼中所见的云甄夫人该有的样子。
可往事这东西,越是不想回忆起来,就越是清晰可见。
她躺在床榻上,盯着帐顶,开始掰着手指头数落自己。
她从来不说,可她自己知道,心底里的那个自己有多恨自个儿。
一恨自己薄情寡义;二恨自己心狠手辣;三恨自己无能无用;四恨……那么多的恨,数也数不完。
数了几日,她数不动了。
越数越是难过。难过,就睡不着,整夜整夜睁着眼不睡觉。可人得吃饭,也得睡觉,睡不着可怎么办?
她开始蓄养面首。
男人的身体,是滚烫的。
耳鬓厮磨折腾累了,人的神智就也迷糊了,迷糊便能昏沉沉睡过去。
出一身的汗,身心却都畅快淋漓。
她开始四处搜罗,寻找像他的人。
也许只是一挑眉的动作像,也许只是气韵相似……但只要有那么一星半点相像的地方,她就舍不得放手。
多好,这个眉毛像,那个眼睛像,还有那个的下巴生得像,慢慢的,她就一点点将过去的那个人给拼凑出来了。
这心里头总也不消失的疼,一阵阵的,却好像也终于变得微弱了些许。
她用这样的方式纵情声色,消磨着时光,拥抱往事里的人。
而这其中,最像的人,就是玉寅。
她找了这么久,见过这么多人,真正叫她一眼看过去就想起故人的,却始终只有玉寅一个而已。
她望着他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时光都似乎凝滞了。
空气里弥漫着的香气都随着时间流逝,变得淡去,她却依旧不叫玉寅。
她只让他站着,盯着看,像是要在他身上看出一个洞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终于发话说,“退下吧。”
玉寅浑身僵硬,得了这话,艰难动了动胳膊,行个礼,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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