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在正午的阳光下,南面的城门,发出年久失修般的“嘎嘎”生涩声,缓慢地、胆怯地开了一个角。挤出一个瘦骨嶙峋,半边脸溃烂的男子,他的身后,又挤出一个壮年,也骨瘦如柴,越来越多的人从窄窄的门缝中迈着蹒跚的步子,缓慢又费力地涌出来。
部署好的蒙面兵士们轻而易举地将他们赶入城东挖出的大坑中。
这座一度让子煦以为要丧命的小城,终于带着对死亡的恐惧,向他敞开大门。
举起一束燃着的若木火把,子煦领着一队骑兵,走进悠长的甬道。腐烂的气味混杂着绝望的气息,透过若木的幽香直冲上脑。
饶是身经百战的战士,也有忍不住,巡城到一半的时候翻身下马吐一地。
城门外行尸走肉般的人,已经是这城里精神最好的一群里,因为城中爬着的、躺着的,都是些奄奄一息的人,他们只能喘息着等待死亡。至于尸体,不计其数。
囤满一年粮食的谷仓有十来人高,缓慢被打开,米粟满满当当,要吃它们的人却死了。虽然可惜,仍然一把火点燃,窜起舔舐天空的火舌,浓烟升腾。
“这场火烧得,云城也能看到吧。”副将立在子煦身后说。
“就是要让他们看,最好能烧得京城也看到。”子煦脸上带着蒙上一层阴郁的笑,“通风报信的人选出来没?”
骑兵用绳子远远拖着一个看起来十六七的男孩子,面部的溃烂还不明显,脚底虽踉跄,却还算有力气。
子煦上下打量一下,“像能撑到云城的。”抬起手,示意让他骑上一匹战马,“去吧,去云城,告诉他们,宜州城这一个月是什么样子,去吧!”扬起马鞭,重重鞭笞,于是那匹马便载着身上已染病的少年向东北方向疾驰。
“坑里的人,要烧掉吗?”副将凑近了问。
子煦重又上马,踱到城外,他看到坑中苦苦哀求苟延残喘的人,有宜州城的百姓,也有年轻的兵士;那一头,山林间驻扎着的宁军,都在远远看着,他们的神色已经由最初的惊惧怜悯转而平静麻木,却在看子煦时带了更多的敬畏。
“早晚给点儿水和干粮,派几个人守着,就让他们熬吧,反正也时日无多了。”突然不忍多看,吩咐几句便走开。
一直不多言的舅舅此时终于靠近他,却劈头盖脸地斥责副将:“那么大的谷仓,全烧了?这够我们十万大军吃多少日子的!”
禀的是主帅的命令,这会儿却被军师责难,副将却很顺服地低下头,一言不发。四周听到声响的军士,一声不吭地往里围了围,都在看这场戏怎样收尾。
子煦不慌不忙地道:“在疫区放了一个月,这粮食,分给宁军吃,我不放心,我都不敢吃,怎么敢让出生入死的弟兄们吃?”
宁铮道脸上抖了几抖,阴沉着:“这一路下去,若都用这种法子,我们的补给哪里来?”
“舅舅放心,我有法子。”子煦内心汹涌的怒气,面上却一点也不生气,平和又谦逊地道:“请您不要操心。”转身去找子昊,将略微尴尬的舅舅扔在众军将的视线中,反正他挑的头,他想法子找台阶下。
“绝处逢生,哥,厉害!”子昊拍拍他的肩,脸上没有丝毫雀跃的意味,大约也被这狠辣的法子惊到。
“想要赢,没有办法。”不需别人多言,子煦心里自然也煎熬,这就是夺\权的代价,别人用命给他作为代价。“帮我个忙。”他停了会儿,吩咐子昊他最放心,“让上次的侍卫队去看看她。”
子昊一时有点懵,想了会儿才明白,“要去,看看猎户小姐姐?”低头不语。
“只有你的侍卫队认得路,人也可靠,不会难为她。”他放软语气,和子昊商量,然而没有回应,“帮我看看她,我,担心她,担心得要发疯。”
“哥,你够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还记得你是父皇赐婚过的吗?不要再想她,不要让我失望。”子昊平日花天酒地惯了,没成想这么有原则,说出的话掷地有声。
“你失望什么?你哥是个普通人,普通男人,知道真相很失望吗?”他无意识地击打着自己的左胸盔甲,仿佛能缓解堆积已久难以释放的气闷,“能撑下来,全因为想着她。帮我个忙,就看看她去好不好。”
“你是鬼迷了心窍!”子昊将头上的兜鍪摘下重重掼在地上,“我去,我亲自去还不成吗?”终究骑上马,带着侍卫队,趁着夜色返回梅岭山间。
子煦望着那一队人的背影,心中是带着惆怅的喜悦,他们都能见她一面、听她说两句,可他还是见不到她,但知道她一切安好,总归是件让人心安的事情。低头看脚下,子昊的兜鍪还在地上滚动。突然来了气,他这个臭小子有什么资格对他发脾气,在锦城的四年,他和卿远肆意狎妓、养娈童,哪一种享乐他没试过,他这火发得,也太无缘无故了。
躺在临时铺就的床褥上,抬头看星星,他想起在林间木屋里的最后一夜,大雪后放晴的夜空,满天繁星,和现在一样。不知她是不是也和他一样在看星空,于是虽然隔着高山,这片星空是相同的。天上的星一定知道,他们都在想念对方。
其实他也感到害怕,望霁这个女子,只用区区几日,仿佛扎根在他心间,挥剑想起她、牵马想起她、睡着醒来都想起她,就连这攻城的方法,也是因为想着她的叮嘱,究竟着了什么魔,让他心间充满这种求而不得的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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